越狱

三面青砖,一面木栅栏,围出了一块三丈见方的空间。最外一侧的墙上,离地五尺开着个小洞,仅有的一点阳光从那里钻进来。这光明只有一线,只是看起来却比墙壁上那些噼啪作响的火把加起来还要亮。
我靠着木栅栏,眼见牢头从我手里接过钱袋,拿在手里掂了掂。钱袋里的散碎银子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听来格外撩人。
“算你小子聪明。”牢头把钱袋掖在腰里用号衣盖好,四下瞧了瞧,压低声音对我说,“今晚儿是我一个人下夜,待会我寻个将死的杀才,提前打发上路,往棺材里那么一丢……”他用手比划着,歪着嘴笑,露出几颗又黑又黄的丑牙。
我陪着干笑了几声,他这才得意的说道,“棺材就在后院里停着,三更天才发送。你借着上茅房溜过去躲里面,自有杠夫送到乱坟岗去。”
“杠夫可靠么?”
“这可是杀头的事!”牢头把手横在喉头虚划了一下,,“还告诉别人?我他妈找死啊我?到时候先把你埋进去,你且忍一会,等我过去把你给刨出来就完事了。”
我沉吟许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计划很简单,谈不上可靠,但值得一试。
“你就把心放肚里。”牢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这地方,我闭着眼睛都能给你送出去。”
“有劳费心了。事成之后,另有重谢。”我拱了拱手,目送牢头离开,这才躺倒在地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我盯着高处的光亮由日光转为月色,直到夜深。
那一点月色忽明忽暗,我想,今夜多云,是个行事的好天气。
耳听二更鼓响,我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从草席上翻身而起,用力拍打着木栅栏。
“牢头,牢头,我要出恭。”
“妈了个巴子,喊什么玩意儿,吵殃呢?”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拿着棍子狠狠敲着牢房上的栅栏,“牢房里不是有恭桶嘛。”
我心下一惊,牢头不是说他今天一个人下夜么,怎么来了个我不认识的狱卒?
好在,我已提前用茅草将恭桶塞满,并在上面盖了一层秽物。于是我假笑着,借故说道,“这恭桶不是满了嘛,牢里虽然脏,也不能到处屙屎不是?还请大哥行个方便,我去去就回。”
狱卒探头扫了一眼,见恭桶确实满了,这才骂着打开了牢门。
我连声道谢着走出囚室,正要按计划赶往后院,却听那狱卒一声断喝。
“站住!”
“大哥有何吩咐?”
我不自觉地咽着口水,鼻尖上已经见了冷汗,尽力稳定着声线,回过身去。
“把恭桶提上,省得还得爷爷给你收拾。”

我将恭桶随意藏在暗处,轻身赶奔后院。
刚踏进院里,天上就飘来好大一片乌云,将月色遮掩的严严实实。院子里,隐约看得到两个长条状的黑影。
如牢头所言,这里的确停着棺材,不过并非一口,而是两口。
我心下犯难,棺材虽然有两口,但杠夫不会有四个。
两个棺材总是要一前一后的抬过去,去的早了,恐怕不待牢头救我便憋死了;去的迟了,又恐怕牢头不再等我。
我搓着手,围着两口棺材仔细地看着,转起圈来。
棺材是一模一样的薄板棺材,用的最下等的木料,连一道清漆都懒得走,还带着毛刺。民间也有管这个叫狗碰头的,用来装死人,比草席子好不了哪去。
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了,前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我心下一横,揭开左面的棺材,反身在里面藏好,复又将棺盖合拢。
眼前一片漆黑,身下的倒霉鬼枕起来有些软,显然新死不久,连尸体都尚未发僵。棺材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呛的我直欲作呕。相比起来,牢房里充满霉味的空气简直如檀香般令人怀念。
隔着棺材,我隐约听见杠夫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一二三,起。”
“王老二,你别光动嘴行吗,使劲啊。”
“我使劲了啊,这孙子怎么这么沉?”
“我听教书先生说,这种人就是硕鼠。你想,硕就是肥啊,能不沉嘛!”
“甭废话了,走快点的吧,一会还一个呢。”

“沙,沙”
黄土落在棺盖上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四周出奇的寂静,耳中能够听到的,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计划进行到这一步,虽多有波折,但还算顺利。现在,只需要等着牢头来挖我出去,为越狱计划划上一个句点。
牢头是个很容易被收买的人。这种人通常有很多的缺点,不够可靠。
但他们往往都很好用。
我相信,只凭一句另有重谢,足够让他来救我出去。
只是等了许久,外面依然毫无动静。虽然我已习惯了棺材里浓厚的血腥味,但呼吸之间,胸口开始有些滞涩之感。
看来,必须考虑我被牢头抛弃的可能了。我反手在棺材里四下划拉着,试图找些能够对逃生有所帮助的道具。
然后,我就摸到了那个。
那是一个小小的锦囊,触手顺滑而柔软,有些熟悉。
一丝凉意顺着脊背涌起,顷刻间传遍了四肢百骸,我伸出两根发颤的手指,捻着锦囊,在上面找到了一处菊花刺绣。
错不了,这正是我给牢头的钱袋。
我只觉得喉咙发干,嘴里像是连吃了一百只苦胆一样苦涩。
不认识的狱卒、后院里多出的一具棺材、硕鼠、钱袋……
所有不寻常的事,串在一起,成了一个让我想要发笑的结论。
那个来救我的人,此刻已经先一步躺在我的身下了。

我哑着嗓子,发出无意义的嘶吼,挥拳猛击身前的棺盖。
拳上已满是鲜血,脸上已涕泪横流,理性已经燃烧殆尽。
狭小的棺材里,满满地塞着两个人,根本没有为我留下发力的空间。可我就像行将溺水的泳者,死命抓着一根芦苇,全然不顾它是否能拉我上岸。
我机械地捶打着,不知过了多久,耳中隐约听到外面有刨土的声音。
啊,将死之人总会有这样的幻觉吧,我想。
可是,随着刨土声愈发清晰,我错愕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咚!”
这一次我确信,是有什么从外部撞击在棺盖上的声音。
“咚!”
撞击声震得我耳膜发疼,只是却比仙乐来得更加悦耳。
“咚!”
撞击使得整个棺材都震动起来,我感到那颗几乎停止的心脏也随着这阵冲击重新跳动起来。
“咚!”
棺盖被什么撞开了一个大洞,木屑和碎块洒了我满头满脸。外面的一天乌云似乎也散去了,清冷的月光从破洞里洒下。
“你怎么才来啊老哥。”我眯起眼睛,觉着一只手遮在脸前,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哈哈,我刚才还以为棺材里躺的是你呢。”
月光有些刺眼,我偏过头,余光正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牢头躺在那,嘴巴张成黑色的洞,他浑浊的眼里已经没了生气,一张死人脸比月色更加苍白。
如果挖棺的人不是牢头,那是谁呢?
“啪嗒”
有水滴在我的额头上,鼻孔中传来比血腥恶臭百倍的腥臭味。
我僵硬地扭过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也嗑得格格作响。
洞口外,背着月光,有一个巨大的阴影。
它的头上长着硕大的肉瘤,有一双血红的双眼,和满嘴的利齿。
它吐着一尺多长的舌头,哈赤哈赤地喘着气,对着我和牢头的尸体,流出许多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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