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4年包产到户,我家从生产队里分到了四分之一头老水牛。
换句话说,这头老水牛是分给了包括我家在内的四户人家。
农忙的时候,我们四家人近二十亩水田,全靠这头老水牛翻地耕种。
我们这里的稻田,插秧之前,一般要犁耕三次。
第一次,是把田里的泥土翻过来。新鲜的泥土,象一片片泥花在田野里盛开着,散发出芬芳。泥土里的虫子、蚯蚓也会被翻到上面,引得春燕一只只地飞过来觅食,叽叽喳喳地欢叫。
第二次是过铁耙。第三次是过木耙。经过三次犁耕,田里的泥土最后变成了很稀稠的泥浆,这样插田的时候,禾苗才能插得又快又稳,还能尽快吸收到泥土里的肥料和养份。最重要的是,经过三次犁耕的水田,不容易漏水。
那时基本没什么农业机器,牛是一年两次农忙季节里最大的功臣。
我们家那头老水牛力气很大,犁田的时候,总是呼哧呼哧地往前冲,犁完这块犁那块,犁完这家犁那家,不管下雨还是出太阳,只要主人不闲下来,它就一直肩扛着犁耙在田地里辛勤的耕耘。。
主人吃饭的时候,把预先割好的牛草堆在它身边,老水牛悠闲地倦曲在地上,慢腾腾地享用它的美食——一堆新鲜的青草。
老牛吃草的时候,一边咀嚼,一边看着远方,那种安静的神态,象一个历尽岁月沧桑却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农......
二
小时候,我一直向往骑在牛背上读书的感觉。
所以,有一天早上,父亲叫我去放牛,我揣上语文课本飞也似的去了。
不知是我人太小,还是牛太高,我站在田埂上,用脚蹬着牛肚子,试着骑到牛背上去。那天早上,我试了一次又一次,一直都没有成功。
老水牛一开始很悠闲,牛舌头卷过田埂上一丛又一丛带着露珠的青草,也就是你们常说的“老牛吃嫩草”,它把个嫩草吃得有滋有味,一点也不理会我这个小屁孩。
也许,是我太过份了,无休无止地爬牛背,却一次也没爬上去,终于引发了老水牛的牛脾气,它忽然一下转过头来,两支弯弯的牛角直往我身上顶。我吓得就地一滚,哇哇大哭起来。
老水牛还是不放过我,红着眼疯狂地追着顶过来。我一边哭一边没命地往家里跑,越过一块又一块的田野,老水牛一直在后面狂追。
父亲闻声从家里奔出来,站在溪坑边,等到老牛经过的时候,侧身躲过牛头,一手伸出去,死抓住牛鼻子。另一只手,朝着牛下巴狠狠地打了两巴掌,嘴里骂道:畜生,老实点,以后还这样,把你的牛角裁了。
老水牛在父亲面前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听着父亲的训斥。
父亲再次把牛缰绳交给我,叫我继续去放牛,我吓得不敢靠近。
父亲骂我:哪有农民怕牛的,它要再敢调皮,你就牵着牛鼻子。
然后,父亲又指着老牛说:自己家的孩子,牵你出去吃草,你不能顶他,听明白没?
老水牛一言不发地站着,大眼睛里流露出很温顺的神态,两只牛耳朵扑闪扑闪地拍打着苍绳,好象听明白了的样子。
我战战兢兢地从父亲手里接过绳子。老水牛乖乖地跟在我身后,重新到田笼里去吃草。
过了几天,我找准了个机会,踩上一块大石头,很轻易地爬到了牛背上。
其实,骑在牛背上的感觉真心不好受,因为牛脊背和肌肉都很坚硬,又不平坦,骑在上面,烙得我屁股和腿脚都很不舒服。
但我终于骑在了牛背上,尽情享受着那种骑牛成功带来的喜悦。
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拿着语文课本,找出一首诗来,骑着牛大声地诵读。
老水牛保持着它一惯以来安静的性格,仍然在田埂上慢慢吃它的嫩草。我骑在它背上,牵着栓着牛鼻子的麻绳,象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指挥它吃完了这条田埂,迈过水坑,又沿着下一条田埂一路吃下去。
有时候,趁着吃草的机会,老牛也会偷吃田野里的庄稼,只要我一拉麻绳,老水牛就会很老实地把吃到了嘴里的庄稼吐出来。牛其实是很温顺又很聪明的动物。
我后来经常骑牛,越来越熟练,越来直稳当。我想,凭我骑牛的技术,如果要举行个什么骑牛比赛的话,我一定能拿个奖牌。
三
牛在农忙季节里劳作,其他时间,都需要人去喂养。
春夏秋季,外面有野草,可以牵着牛在田笼里吃草,也可以把它们赶到山上、河边或没有庄稼的野地里,让它们自由活动......
夏天的时候,整个生产队的牛一起放牧到河边沙洲上,傍晚归来,人和牛一起扑到河里游泳嬉闹,夕阳映红了晚霞和河水,场面非常壮观。
冬天出太阳的时候,把牛放牧到山上。放牛的我们要么是围在一起打扑克;要么是脱了衣服捉虱子;口干的时候,还可以跑到人家地里去偷萝卜,打过霜以后的白萝卜很甜,水份充足,用刀削了皮,吃起来希里索罗的,剩下的萝卜叶和萝卜皮丢给牛吃。
我记忆最深的是捉虱子。冬日温暖的阳光下,脱掉外套,再脱掉身上最里面的汗衫,把汗衫翻过来,沿着针角车缝线,将布边翻起慢慢细看,不经意间,就会惊喜的发现那种细小的黑色的虱子,比针屁股眼大不了多少,或者是跳跃着,或者是蠕动着,把它捉到拇指甲上,用另一只拇指甲挤压过来,用力一扣,只听到“毕剥”一声,指甲上留下细微的一点血花,便是一只虱子被残杀了。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听到这种“毕剥”的声音,有时在汗衫里找不到虱子,想到没有这种声音可听,心里就会感到失落。
四
下雪的日子,到处是白茫茫一片,不能出去放牛,父母就催促我去刨牛草。
戴上斗笠,背着蓑衣,扛着钉钯,约上三五个平时一起放牛的伙伴,去雪地里刨一种叫“马帮榔”的草皮。这种草冬天虽然没有叶子,但长在土里的草根却鲜嫩饱满,一节一节顽强的在地下面延伸疯长。
出门的时候格外冷,但说笑着走了一段路,身上就慢慢热乎起来,刨草的时候搬石挖砂,手里紧握着钉钯,防止挖到石头的时候震脱出手。这样劳动了没多久,身上就有细细的汗珠渗出来,抵制住了严寒,也就没那么冷了。
刨好的草,背着去河里洗,穿着长雨靴,在水里来来回回地踩,用钉钯钩起“马帮榔”在水里使劲地摇啊摇,把泥土砂石都洗涤干净。然后把洗好的草丢进牛棚里,老水牛就慢吞吞地吃。
我们家的老水牛后来生过两只牛犊,有一只卖了,有一只分给另外的两户人家,老水牛就归了我们其中的两家人。
象人一样,牛也有终于老去的一天。过了几年,老水牛老了,又生病,已经犁不动田了。我们不忍心看着它被杀,就卖给了别人。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农村差不多都用上了机器犁田,养牛只是为了供应人们的餐桌。而放牛娃的生活,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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