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对别人说起,我拥有一种魔法能力,可惜的是从小到大没有人不对我这一言论嗤之以鼻。没关系,我的魔法就是对他们的最大惩罚。
第一次发现自己拥有魔法是什么时候呢?五岁还是六岁?对于时间的维度自己已记忆不清了,可当时的场景却被鲜活保留下来。那是一堂幼儿园的美术课,老师在一星期前要求我们每个人买一盒油画棒,在这堂课上画一幅画拿到班级里比赛,画得最好的小朋友会得到一本名叫《亲爱的笨笨猪》的精致画册。我的同桌是一个十分讨厌的公主一样的小女生,每天都会穿着不同颜色款式的蓬蓬裙来上学,总是有意无意地向我炫耀她爸爸给她从国外新买来的一切——铅笔盒、小靴子……还有一盒包装的像彩色蛋糕一样的油画棒。她像往常一样骄傲又故作不经意地拿出那盒油画棒,然后看向我,闪着大眼睛对我说,“林冒,你的油画棒怎么不拿出来呢?今天上课要用的。”我向上帝发誓,我厌恶那个娇滴滴油腻腻的语气。我不答话,一边慢吞吞地在书包里摸索姐姐从储藏室给我找出来的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蜡笔,一边在心里不停地说:“她的油画棒要是丢了多好啊,她明明画的没有我好,只是油画棒太特别了而已。好想让她的油画棒消失不见啊,不管要我付出什么代价……”结果是,她的油画棒真的消失不见了。像水汽蒸发般消失不见。美术课有两节,在第一节课下课之后她去了厕所,我则在座位上专心致志地用尽全力跟我的旧蜡笔在纸上较劲。几分钟后当她重新出现在座位上时,一声尖叫把我吓得一哆嗦——“啊!——”全班目光顿时集中到了她身上。“我的油画棒呢?我的油画棒哪儿去了?!”一秒钟后,小公主的目光诡异地看向我,接着,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转移到了我身上。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拿啊!”我急的快要哭出来,“我没有偷她的油画棒……”
那天绝对是我目前为止20年生命里最糟糕也是最开心的一天,糟糕在我被全班同学当成了小偷——尽管他们最后让小公主里里外外地搜了我的书包却最终仍没有找到那盒该死的油画棒。开心在,我发现自己真的拥有把一件东西(或不仅是东西)便消失的魔法。从此我的生命被这一魔法隐秘地改变了。当我用意念把他们的事物变得消失不见时,他们有的会懊恼,会沮丧,会不痛不痒,会如释重负——可不管情绪如何,他们整齐划一地把这一现象归结为“失物”。
我认为我很可能曾经是一个鼻子尖尖靴子翘翘披着一件紫色斗篷的小女巫,因为犯了什么错误才被逐出了魔法学校而来到了这个麻瓜世界,和愚蠢自私的人类朝夕相处。这是多么残酷的惩罚啊。可我内心依然是一个女巫,冷眼看着大人们和小孩子们被彼此愚弄,被我愚弄,发出尖细不连贯的长尾音笑声。
经过十几年的练习实验,我对自己的魔法越来越了解,当然,对这一本领的运用也越来越巧妙而得心应手。我早不再是那个被冤枉哭出声来的小女孩了。我“消失”过许多东西,比如小学三年级是班级第一名女生的满分考试卷,小学五年级时隔壁班男生拿来炫耀的周杰伦签名的专辑,比如初中三年级时老师手上用来抄写给我们布置作业的习题集……
不,远不止这些。我的魔法有更强大的力量——“消失”他人的智慧、记忆、甚至嗅觉。很炫酷,对吧?
“我所讨厌和不能得到的,你必将失去。”小女巫得意地抿嘴笑了。
拥有魔法之后,我第一次感到无力和颓丧是在高中二年级。
我喜欢上一个同班男生,李嘉轩。他像是一个如同太阳光源的存在,是篮球场上的明星球员,成绩榜上的年级前五名,同学中间的核心……最重要的是,他遇到我时会对我露出微笑,露出一个调皮的酒窝。他是一个很特别的麻瓜。可那又怎样呢?我在他眼中并不特别吧,毕竟他会对看到的所有人露出微笑。何况我在别人眼中只是一个性格古怪、气质阴沉、相貌平平的内向女生而已。
他喜欢的是邻班公认的班花,朱孟孟。我第一次开始厌恶自己的魔法为什么不是“获得”。为什么我不能获得里嘉轩的喜欢。可自我厌恶无济于事的,我发誓要改变,用自己现有的能力让李嘉轩喜欢上自己。
周三。朱孟孟在体育课上穿了一条白色的网球裙,在给打过篮球大汗淋漓的李嘉轩递矿泉水和纸巾时,他夸赞她的裙子很好看。第二天,我无意听到朱孟孟和别人聊天时说起自己的裙子在早晨起床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周四。李嘉轩生日。朱孟孟送给李嘉轩一副耐克的篮球护腕,第二天早操时我听到朱孟孟对着皱眉挠头的李嘉轩大吼大叫,说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否则不会把自己送他的生日礼物随随便便弄丢。
周五。我买了一条米白色的带条纹的网球裙。
周六。李嘉轩忘记了中午要和朱孟孟一起吃午餐的事,一个人怅然若失地打包饭到教室自己吃了饭。
周日。
周一。
周二。
……
我孜孜不倦夜以继日地一点一点瓦解他们之间的关系,终于在69天之后他们变成了装作不认识对方的陌生人。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可是我忽略了一点,他是那么优秀,一个朱孟孟倒下了,千万个王孟孟郝孟孟站起来。一个又一个女生告白了,她们有的直接被拒绝,有的和李嘉轩相处一段时间又分开。可李嘉轩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更糟糕的是,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越来越少对周围的人露出憨憨的可爱微笑,甚至有同学调侃他是不是被我传染了。可向他表白的女生仍然赶集一样络绎不绝,打仗一样前赴后继,留我躲在角落里咬牙切齿,扼腕叹息。
“看来只能这样了,除了出此下策没有别的办法。”我暗下决心。
一个多月后,李嘉轩的成绩一落千丈,甚至原本很容易的待定系数法也能把它难的焦头烂额。
各科老师最开始是愤怒,随后是鞭策,最终变成了摇摇头后的无可奈何。
两个多月后,他在一次校级篮球比赛中扭伤了脚腕,从此告别了篮球运动。
他渐渐变得和我一样孤僻,寡言,极少笑容,成绩中下,尽可能地避免运动,以及——和我一样被其他人归为异类或空气。
于是,两个异类不出意外地开始靠近彼此。多么浪漫啊,这也许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你看,当你被所有人遗忘和放弃,最终剩下的只有我。也只能是我。我们就这样一直彼此陪伴下去吧,当女巫的专属王子难道不好吗。
那天下午放学,除了我和他之外再无他人的教室。
“嘿。”我对他说。
“嗯。”他回答我。
“我喜欢你啊。”
“哦。”
他的回答没有标点,没有多余的词语,没有感情。
我缓缓走过去,试探的伸出双臂,拥抱他。
“放开我。”
他仍然不带感情,那种空洞和麻木让我脊背发冷。我差点忘记,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他和别人的反复交往和分开,我“消失”了他接收别人的能力……那个“别人”,包括我。
下一秒他不耐烦地挣开了愣在原地欲哭无泪的我,背起他褐色的单间书包双脚拖沓地走出教室。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里我回到幼儿园的年纪,坐在小小的教室里安静画画,不懂得什么是嫉妒,也不明白“彻底失去”的实际含义,小公主用油画棒笑容甜甜地在纸上画出一架色彩绚丽的彩虹。可忽然小小的教室突然漆黑一片,老师和小公主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被困在这个漆黑的盒子里,我看到周围有东西一件一件从地上冒出来:油画棒,周杰伦CD、纯白色的棒球裙、带有李嘉轩美好记忆的胶片……我绝望地大声哭喊,可囿于黑盒子内,无人理睬 。
后来呢?再也没有后来了。我最后一次运用魔法,用在了自己身上,我“消失”了自己的魔法,如同“消失”了精致油画棒,周杰伦CD和纯白色的棒球裙。因为我终于明白,我怎么可能妄图用别人的“失物”来“获取”自己的幸福。“失物”从来都不是别人的惩罚,而是自己的地狱。
我都快要忘了,我真正想要成为的,从来不是鼻子尖尖的女巫,而是翅膀洁白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