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云色暗缈,白素贞已觉人间雨意葱茏,她的素色衣裙在湖光与桥色之间飘摇如云,人间的清风与树影在她的眼眸耳际如汩汩水流缓缓滑过,留下清浅的隐绰痕迹。白素贞仰面看天,她端秀清丽的脸庞便被片片灰云浓重的阴影覆盖,雨便这样来了,先是一滴一滴零落地打在她的脸上,即刻便成簇成簇形成湍急的水流,她像是被一场巨大的洪流携裹。白素贞低下头,看见自己濡湿的裙摆狼狈地紧缩在脚下,像是被雨打湿羽毛的小鸟,无辜又丑陋。
那把伞便来了,像是一盏许愿的荷花灯顺着湖水,怀揣着温暖的愿望漂流到她的身边。她后来对许仙说,那时,她抬头看到头顶那盏灰色的油纸伞面,不知为何,却想到了夜晚时候,那些漂流在水面上闪着粉红色光亮的许愿河灯。许仙的伞是亮着光的河灯,在漫天银白的水幕里浅浅浮游,像寻找着宿命和预言,最终走向她,之所以走向她,是因为她在那里。这是一个美丽的劫难,选择在这个湿淋淋的雨天展开了它娇艳魅惑的硕大花朵,就如黑夜里的昙花一现般短暂迅疾,却又是足以摄人心魂的美。
初来人间的白素贞相信着一切美好的直觉,她在许仙明澈的眼睛里看见了从未见过的诚挚与恳切,像是在两片春雨里翠色欲滴的嫩叶,他眼睛的色彩是鲜嫩的绿。她似乎就望见他隐藏在身体深处的那颗红热的心,那是一颗纯朴炙热的赤子之心,是一颗不染纤尘的赤子之心,有她寻觅不得的归宿与依赖,也许他能够相信她的一切,包括谎言和编造,也许他能够原谅她的一切,包括欺瞒和伪装。
情窦初开的白素贞怀着一种隐秘而湿润的心情与许仙在伞下走过断桥,桥面被雨水打湿,变成暗沉的棕黑色,像银河之上那座黑色跃动的鹊桥。他们的步伐缓慢而迟疑,彼此萦绕着缠绵的雨丝,轻巧的蹙音在水天之间曼妙回旋,渐渐地,似乎脚下坚固可感的桥也消失了,他们是走在软软的水面上,踏出阵阵涟漪,恍若是在春天的梦里飘游。
白素贞在遥远的湖面上望见雨雾里若隐若现的小山丘,已经淡成了一条弯曲绵延的细线,在银色水光与白色雨帘之间反射着一道暗蓝色的微光,映衬着一个奇迹的华彩部分。回不去了,她想,雨太大了,她回不去了。
人间数年,白素贞看见自己是如何舒卧在保和堂的白砖青瓦之间顺着时光之水轻柔漂浮的。那是白素贞一生中最温暖的岁月,时间的脚像是装上了两只飞速旋转的大轮,今夕何夕,堂间的燕子来了又去了,门边的梧桐随着季节的流转而变换着色彩。
白素贞迷失在朝朝暮暮的执守相对里,她狭长而美丽的眼睛望向天边卷舒自如的云朵,湛蓝澄澈的天际像是一幅巨大的画卷,她仿佛能在这画卷里看见自己的投影,那是一个曼妙的身影,眼含秋水,面若桃花,她如今只是世俗里一个平凡而美丽的妇人,浸润在人间烟火的幸福里。
后来在潮湿阴冷的雷峰塔里,孤独的白素贞透过小小的铁窗栅栏,也看见那片浅蓝深蓝的天空,却再也不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倒影。那是人间的画卷,而她已经不属于人间了。她被驱逐在此,一个黑暗的空洞里,被所爱和所恨逼迫至此。白素贞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回想着过往每一个玄妙而精微的细节,恍然若梦。
她常常看见许仙清秀的脸庞在黑暗里清晰地浮现,他的脸依旧洁白而瘦削,他的眼睛里噙满了伤悲孱弱的泪水,他的嘴唇不住地蠕动:“对不起,对不起.....”白素贞只是沉默着,哀怨而爱怜地回望着他,回望着这个她深爱的人,那双明亮湿润的眼睛使她想起了多年的温柔深情。她的目光如水,一半洒落着相思一半洒落着忧伤。白素贞终于伸出手想要为他拂去掉落的泪水,却在触碰之时,许仙的脸瞬时泯灭,芜杂的黑暗如打破的水面重又合拢般复归了原位。
塔里的每一刻都是黑夜。白素贞觉得这座塔似乎是被囚禁在黑夜里,就像她被囚禁在这座塔里。如今塔和她都是卑微的囚徒,被封锁在尘埃与黑夜里,日日匍匐在阒静的痛苦里。有时候她会怀疑许仙的存在,怀疑那个秀气温柔的书生不过是她的幻象,是一伸手便灰飞烟灭的美丽幻象,她也许会忘记他,像忘记一朵春天的花。在季节和云彩的流转里,在塔里凝固停滞的黑夜中,白素贞一边痛彻心扉地想念,一边无知无觉地遗忘。
那座美丽的断桥便在雷峰塔对面,遥遥相对,彼岸此岸之间,是千年万年流转不休的一湖碧水,这仿佛是一个宿命的轮回,一个哀戚的审判。白素贞转身对着窗口,遥望她与许仙走过的桥,那把油纸伞曾经像是一盏河灯顺从天命的旨意漂流至她的身边。她对自己说,那里曾是她灿烂繁梦开始的地方,这里是她接受人间惩罚的地方,这样,或许她逐日受到的折磨最终会荡涤她的灵魂,并产生出比她失去的那个还要神圣的另一个纯洁,因为这是她殉道的结果。
更多的时候白素贞对着窗外湛蓝如洗的天空,她漆黑美丽的眼睛哀戚地望向遥远天幕之后隐藏的万千神灵,她张开嘴轻声细语着:你们不是以慈悲为怀吗,为何对我这样残忍?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吧。
很多年以后,当白素贞娟秀的双脚踏出那座阴森空荡的塔,重又站在朗朗云天之下,她远远地望见那座绵亘在粼粼波光之上的青桥,时光未曾磨损它一分一毫,世事的流光和苍凉于它没有任何触动,千年百年的岁月在桥与水之间轻捷迅疾地浮游而过,未曾留下任何痕迹,在永恒的物面前,情何以堪。白素贞明亮而美丽的眼睛定格在渺远的青桥之上,身边的故人搀扶着她瘦弱柔软的身躯,她感到一切恍然若梦,却又怅然为真。故人为她拂去额边的乱发,几度哽咽凝噎不能语,却听见白素贞轻弱的言语仿若落花般掷地无声,故人再无法克制满腔的悲戚终泪流如注。
囚禁了多年憔悴虚弱的白素贞,在走出黑暗的牢笼之后,渺阔苍辽的冥冥天际在她眼前绵延扩舒,凉澈的秋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发丝。白素贞的嘴角微微绽开了一个美丽的笑容,一句温情的独白令故人泫然泪下。“又下雨了,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