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寺庙里。佛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乔家老爷在去年冬天死了。儿子儿媳请来鸡鸣寺的和尚念了三天。下葬当天孙女昭妍跟在爹爹后头,一双大眼早已哭得通红。
昭妍打小就跟在爷爷身边,清早一起遛鸟,晚饭后在镇上散步消食,以至到了读书的年纪也不肯离了家去私塾。老人家也甚宠爱这个孩子,走哪儿带哪儿,就算跟人家谈生意,屁股后头总有个小毛孩儿探头探脑。
乔老爷原是有两个儿子的,可那小儿子早逝,订了亲后竟突生怪病死了。那时大儿媳才怀孕两月。等儿媳生下昭妍后,这女娃娃也成了家里的宝,也没人提过再生个儿子。
直到乔老爷离世,整个乔家孙子辈也只有昭妍一个女孩儿。不过此时,昭妍已是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过几年也该到订亲的年纪。
乔家作为江南富商,乔老爷的葬礼自是马虎不得。不仅请了道士开坛做法,还从金鸣寺邀了九个和尚来念经超度。昭妍就跟在念经的和尚后头跪拜。她不像母亲那样放声嚎啕,把嗓子都喊哑了,只是一下一下地啜泣,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小和尚跪在蒲团上,听到身后小姑娘哭得接不上气来,微微蹙眉,忍不住回头看去。
只看小姑娘梳了个双环髻,头上戴孝手巾,一身麻衣白裤,宽大的衣衫套在十二三岁的小身板上,更是衬得昭妍楚楚可怜。
昭妍似是觉察到什么,抬头望去,小和尚一惊,慌忙转过头去。昭妍盯着眼前土黄色的僧服,她很想问问念经的师傅,极乐世界到底是怎么个圣域,西方佛国又是个什么模样,人死后下地狱入轮回是否真由地府小鬼或是黑白无常决定,奈何桥到底有多长,爷爷走过桥喝了孟婆汤是不是真的就忘掉人间的一切了,烧掉的佛经元宝、纸屋人畜会不会被别人抢了去。
诸如此类,只要一想到爷爷不在了,往后便没人再护着自己,昭妍只觉得天地间茫茫然,却只身一人。即便爹娘还在,却远比不上爷爷来得亲切。她这一辈就她一个女孩儿了,断了后的乔家往后又该如何立足江南,族中的长老也定会将宅子物什尽收了去。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昭妍心想:是我断了乔家吧。
出殡那日,金鸣寺的和尚悉数到场。昭妍在人群中又看到那日跪在她前面的小和尚。
小和尚也看到了昭妍,目光对上时,他急忙转过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和尚觉得,乔家的这个小孙女儿是有点与众不同。譬如此刻,她抱着子孙花站在嬉嬉闹闹的送葬队伍里,显得格外出世——仿若是九天的仙女遗落在人间,此刻正哭红着眼找寻回家的路。
“女要俏一身孝”,这句话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小和尚脑海里,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是魔障了吧。佛说,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作为出家人,是不该有这样的想入非非。
“起灵!”
“阿弥陀佛”,小和尚双手合十,念一句圣号,跟随送葬的队伍往城外走去了。
乔老爷五七那天,乔家人在金鸣寺开了道场。在偏堂休息时,昭妍碰到了那日的小和尚。
“小师傅,待会我们会听到爷爷说话吗?”
小和尚拨佛珠的动作停了下来。大户人家在亲人死后五七当天会请有经验的灵婆来卜算,过世的人会附魂到灵婆身上,讲述他在新家的生活。
“灵婆说的都是真的吗?万一爷爷过得不好硬要说好怎么办?要是爷爷真被欺负了,我们要怎么帮他?”昭妍停下头去,扯了扯裙子褶皱。
小和尚不语,只觉得这小姑娘怪有意思的。
“我没有梦到过爷爷,是不是他不喜欢我了?可是我每次只要一想到他就会忍不住哭。有时候睡醒了就哭,走在路上也会哭。可爷爷从来没有托梦给过我。他是不是把我忘了……”越往下说,昭妍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似是蚊子叮咬。
小姑娘又哭了。小和尚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爷爷,不会忘记你的。”小和尚自小就出家,就在庙里吃住生活。每日跟着师傅打坐诵经,或是到后院劈柴浇肥,日复日日,也不知离佛祖近了多少。遇到这种情况,他也无可奈何,不知该如何安慰。
都说在落魄时碰到的人,是极容易走进心里的。此时的小和尚对于昭妍来说,就是这么个依靠。
“小和尚,你说西天总共有多少佛啊?”
“小和尚,地藏王菩萨一直在地狱会不会觉得闷?”
“小和尚,你给我讲讲经吧,就那个‘舍利子,诸法空相’是什么?”
“小和尚……”
日复一日,昭妍到金鸣寺来听小和尚讲经,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小和尚也有耐心慢慢解释。
昭妍的娘亲看出自己女儿的异常来,却也不加阻拦。在乔老爷周年祭祀的时候,乔家给金鸣寺的十八罗汉重镀了金身。小和尚也被视为主持的继承人培养。
又过两年,昭妍出嫁,嫁到清水坞的周家去了。出嫁前,昭妍依然隔日就到金鸣寺听小和尚讲经。她知道自己不得不嫁人,也知道小和尚不会为了自己还俗嫁娶。但她还是喜欢坐在小和尚旁边的蒲团上,从《金刚经》降到《法华经》,从释迦摩尼佛降到毗卢遮那佛。小和尚也渐渐习惯昭妍在一旁念叨。
昭妍出嫁前一日,老主持过世,留下遗言让小和尚接替主持一位。但监寺不乐意这么个小毛孩子爬到自己头上。在昭妍出嫁那天,小和尚被发现溺死在后院的池塘里。
这个梦其实没有结尾。小和尚成了主持,昭妍还是日日找他。可是哪有那么多的天随人愿。不能说有遗憾的人生才精彩,但是没有遗憾的一生,就太过平淡。
其实这个故事也有点像剑三皈依的故事,也许是前些时候单曲循环听多了,才有这样的梦境吧。
皈依——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