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辛里
戴了草帽,扛了锄头,母亲要去地里干活了,那个小小的随身听音响,总不忘带上。红色的,像一团火,跳跃在她的篮子里。载着歌出去,又让歌载着回来。
母亲做姑娘时,是乡里的文艺分子。嗓子不错,爱唱歌,也爱听歌。家里如今还保留着好几本她年轻时手抄的歌词。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曲。这兴致,已成为习惯。
这个破旧的迷你音响,这样的一团火,也曾陪父亲,走南闯北。听他说,一上工,就把它挂在墙上,工友们都能听到,都想听。
父亲也是个爱唱歌,爱听歌的人。专注而陶醉。只不过,常不论歌词,总喜欢就着旋律,用不着调的哆啦咪发嗦啦西来代替,每句的尾巴上,往往还拖出颤音。
那年,家中大火,一整套家用音响设备呀,齐齐葬在了火里。那是父母省吃俭用攒来的宝贝,村里少人拥有的宝贝。救火的乡亲邻里都觉得可惜。父母心里疼啊,却不说。烧了就烧了吧,唱歌听歌的人,还好着哩!
听曲时,母亲喜欢静静听,轻柔唱和,父亲则要将音量调到最大,听个酣畅,听个尽兴。好替人把耳屎震一震,好让村头村尾,都知道他在听,陪他听。这点,常被母亲骂,他却从来不曾改。
田间地头,母亲一锄头一锄头,种下小调,种下最淳朴最释放的享受,钢筋水泥中,父亲一块砖一块砖,砌进歌声,砌进最安分最踏实的快乐。
这不就是生活吗?这样听曲的场景,这样随性的听曲者,在异地他乡的某些角落,也曾与我喜相逢。
(一)
如一片征蓬,我飘零到大西北黄河畔,那座能最近谛听宗教艺术呼吸的城市,落脚在一条狭窄的小巷深处,和巷口那个摆摊卖菜的老伯熟悉了。自家种的蔬菜堆里,放了台老式收音机,一直重复着些老歌。曲的声音不大,安宁地,往菜里渗。人来买,他笑脸迎着。曲子和菜,便跟了这些好好过日子的人,走进生活。
人走,静了,他便悠然端坐于小摊旁。晚照的阴影里,他参禅一般,神情寂定,常让我恍觉是一尊安详的大佛。他不是来卖菜的,也不是来听曲的,是来闲品人世的。小巷因他而横生无限意趣。
(二)
幽湿的地下通道里,坐着一个拉二胡的老人,手艺很好,一首《赛马》,让路过的人,步子都铿锵起来。从考究的衣衫看,很明显,他只是来此处自娱自乐。离他几步远,一个乞讨的老人,倚墙坐着,他和他的面目隐在一片昏暗的影子里,睡了一般。
然而,他并没有睡。仅剩的一只手,在那双断腿上,轻轻拍。头带着身子,闭着眼,轻轻晃。他是在打节奏。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里,仿佛已跳出了面前杂沓的脚步的轮回,他醉在音乐里了。如那砍柴的子期,正侧耳凝神,识着那曲中的高山与流水。他眼前,定是牧场青青,万马奔腾。
不论一曲终了,生活又会将他抛向何种辛酸,此刻,且容他好好听一回罢。我几乎要替他感谢那位拉琴的老人了。
最怕见的,是乞讨的人,怜悯,本就是很痛的事。然而,在沪上遇的这位,让我心生温暖。那条长长的甬道,也因两位认真的老人,永久地被我记住。
(三)
往小路上行,跟着一段黄梅戏,由远及近,从缥缈的游丝,跟到活泼的潮水前时,我的心,真是扑啦啦笑开了——一块大石头上,躺着一个环卫工,跟了一路的戏曲,正是从她橙黄的工装衣间传出。听曲的人,却睡了。
是啊,她竟然睡了,睡在了黄梅戏里!
许是累了,枕着煦日和风,枕着小曲,正好眠。原来,何必正襟危坐太紧张,戏曲还可以在这样的环境,用这样的姿势听。我是爱戏曲的人,却从未尝试,露天卧倒青石,一曲醉。如此,这个妇人,也真是值得我羡慕的。在这个黄梅戏之乡,我也想做一回黄梅佬呀。
痴想,她是否会梦里带妆,唱上一曲蓝桥会?
音乐的本质,极纯粹,如一泓清冽无杂的山泉。听曲,是和吃茶喝酒烹饪作画一个道理。外在的器物里,需要盛放心。
古人很擅长倾听自然。天籁、心乐、大音希声,这些玄与禅的妙处,有耳无心的人,又哪里能懂,其中藏着的丘壑,蓄有的美景?
听曲,听的是曲调,听的更是大化红尘中,独一无二的自己。
生活,本就是一支绵亘而多变的曲。彼唱,此来听。千千万听曲者,千千万种心情。曲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啊。
附一张小画——《听》。今天是母亲的生日,此文此画送给她,祝福,感谢。
我的音乐启蒙,是从母亲开始的。
家里不富裕,母亲却竭力为我付出。
这么多年,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音乐影响,在我的灵魂里慢慢开花。
鹿是我最喜欢的动物之一,很有灵气。画中的鹿,在听。听什么呢?琴声,还是爱?
只不过,我的手风琴是黑色的,我的头发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