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那棵树

有这样一棵树,看上去弱不禁风,枝细叶黄,但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为我遮阳,避雨,挡风,撑起一片阴凉。

我今日所见的父亲,正如此树。

提笔写他,并不是现在才有的想法。但每次都因一想起要写写他,便心生疼惜,情绪万千。既而担心笔下的浅浅拙字,写不出心中所想的万分之一,而任思绪搁浅,掩卷停笔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父亲的一次见面都得隔上至少半年。每次见面我都一眼看出他又黑瘦了一圈。可就在我极力抑制喉咙哽咽的那一会儿,他已先用疼爱的眼神、嗔怪的语气责备我怎么又瘦了,不该让自己那么累。

从小到大,我所了解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考虑别人多过自己。

记忆中的父亲,执着而有信仰。六七十年代的偏远小山村,生活不只是贫苦两个字可以形容。但大多生长在庄稼地里的农村孩子,身上却透着如破土春草、夏田秧苗一般茁壮的生命气息,一如我的父亲。他身上的那股强烈的生命气息体现在对于读书的执着上。然而这份执着却不得不止于中学毕业后,奶奶的一句“粮食不济,供你一人读书,饿死两个兄弟。”于是,村里又少了一个书生,多了一个农民工。

八年断断续续的学习生涯,虽没有留下几本完整的书,几支完好的笔,一个像样的书包,但书中学到的点滴知识,知识塑造的性格品质,在于父亲,却是一辈子的信仰。而后在于我们姐妹俩,便是一生命运的改变。因为,是父亲,将对于读书的执着化为梦想注入了我们的脑海;是父亲,不顾家族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打破了“女孩读书无用”的腐朽陈规;是父亲,带着母亲到处筹钱,含辛茹苦地供出了村里的女大学生;也是父亲,告诉我们,书可以让人识文断句,书可以让人增长知识,书可以让人扬眉吐气,书可以让人摆脱贫穷。我想,他一定是自己穷怕了,他更是怕我们穷。

记忆中的父亲,乐观而且理性。上学之前,我喜欢到哪儿都跟着他。店里断货,要乘大卡车赶在天亮时到市里进货,当天才能返程。夜里,他靠在驾驶室的座椅上打盹,我就在他的怀里睡的很香。白天,他一只手牵着我,一边在大市场里精心挑货,偶尔还问问我这个“小参谋”的意见。村里修路,需要年轻力壮的男人从山上搬石块来堆砌路基。妇女们用土簸挑土填平石缝,她们喜欢叽叽喳喳地聊家常。相比而言,我更喜欢跟在父亲后面,扯着他的衣角,听他们一行人挥汗如雨时,充满乐观和力量的号子声。时而我也会调皮地跟着乱和几句,引得他们发笑。他还擅长吹口哨,模仿各种鸟叫声,能吹出多种音乐的曲调。放学的路上,偶尔碰巧遇到他做完短工回家,一群小伙伴便会一拥而上,“四爷,四爷,给我们吹歌听呗……”(父亲在兄弟中排行第四,“爷”是村里人对长一辈的男子的尊称,长两辈称“爹”。)这时的我,便会主动拉着他的手,脸上总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神气。每次下田干活,父亲总要嘱咐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俩,虽然有时根本帮不上多少忙。后来我才明白,父亲是别有用意的。他很擅长在劳作的时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所以,他的那些发人深省的故事,是和着泥土的气息传到我们耳中,又如春天种下的豆粒一般在我们心中生根发芽。他的很多令人受益终生的大道理,是伴着割麦插秧时,起背坐扛的来回动作传递出来,又如筐筐圆滚滚的稻谷粒塞满粮仓一般充实着我们的内心。

记忆中的父亲,温和多于严厉。他没有庄稼汉一贯有之的大嗓门,他总是轻声细语,有事说事,有理论理。所以,家族的长辈总放心把事交给他办,同辈的兄弟有事总愿与他先行商量,村里的小辈也对他爱而敬之。但父亲也有严厉的时候。那时姐姐上一年级,有一次因为好奇拿了三婶家店里的一支新型圆珠笔来写字,结果忘了放回去,随着作业本一起带回了家。晚上被爸爸发现了,虽然只是两毛钱的笔,但他知道我们身上没有这个钱,他也没有买过,所以认定是姐姐从哪儿偷来的,顿时火冒三丈。从来没打过我们姐妹俩的父亲,那晚动手打了姐姐。还罚她跪在地上,自己则气得躺在床上反锁着房门。谁叫也不开。最后,是姐姐的一句“爸爸,我错了,您起来吃晚饭吧。”彻底摧毁了他心中强装的凶狠。从那以后,“小时偷针,大了偷金”这句话也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从那以后,我们姐妹俩从没挨过一次打。

记忆中的父亲,有着宽厚的手掌,健壮的体格,挺拔的身姿,有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正直之气、开明之风。他,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干起活儿来精力十足。他,坐如一座铜钟,稳重慈祥。他,站如一棵松树,风吹不到,雨打不枯……

然而,今日我所见到的父亲,这般情景,怎能不让我满心酸楚,心怀愧疚?年过五十的他,不听我们的劝告,坚持在工地上班。用他的话说:“现在还能赚点钱,就不能闲着。”或许我能读懂,他赚的一半是钱,一半是自身的价值。作为子女,又怎能不依他呢?他这次是在工地受了伤,胸部有几根肋骨严重骨折,医生再三要求,他才肯回家来养伤。躺在床上,他脸色黯淡,面容憔悴,却不肯让我看见他的半点痛苦。

家里来了看望父亲的亲戚朋友,中午我买了菜,准备帮母亲烧饭。我从房间拿了东西正要进厨房,只听见父亲轻声说了一句:“你在忙什么呢?”

“哦,准备择菜,一会儿烧饭。”我边说边往外走。

他突然急了,赶忙要爬起身,“就在这儿择,就在房间里择菜……”说完就要给我找小板凳和垃圾桶。

我忙拦住他,扶他躺下。然后,乖乖地坐在床边择起了菜,并主动跟他聊起了我的一些事,关于生活,关于工作。我比谁都清楚他的心里,他就想和我说说话,想多了解我的一些事。他还特别关注我的工作,经常叮嘱我,“要爱学生,要以身示范,要做一个有用的领路人。”是啊,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父亲不就是那个以身示范,用爱教育我的启蒙老师,那个有用的领路人吗?

现在的他,虽然年过半百,腰背不再挺拔如初,我也再没听过他扛重时的号子和清闲时的口哨声,再没跟他一起上过山、下过田、听过庄稼地里的故事,但那些零碎的记忆仍然历历在目,如长青绿叶,片片装点,绿了那棵经久不倒的参天大树。

我庆幸自己出生在农村,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农民父亲。生活条件越来越好的今天,父母亲仍然保持穷苦时的朴素作风,行事勤俭。我也因为从小经历过贫苦生活,而更加珍惜现时的不易,更加牢记“人穷志不穷”的家训。我总认为,“先穷后富”才是最完好的人生历程。

父亲是树,父爱如山。都说为人父母,才真正懂得父母的不易。其实,对于父亲的感激之情,我早已存于心底,只是未曾表达。身在今世,不谈来生,惟愿今后的自己能在这棵大树的庇护下,做一个荷叶般的母亲,能在风雨来袭之时,给予无遮拦天空下的莲花以最及时的荫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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