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红轿 | 不敢讲姓名的怪人

大红轿子微一倾斜,坐在轿子里的罗家二小姐嫣玉便立刻察觉,顺着轿帘缝隙有一丝水汽浸了进来。

夹在水汽里的还有阵不知名花发出的香味。

水汽、花香一闪便逝,如转眼明灭的星火。

嫣玉一早就昏沉沉的头总算被这股气息熏得清醒些。

她通过那丝水汽判断今天外面的天气该是阴沉沉的,于是不高兴地撅了撅嘴。

她原来想,自己出嫁那天天气该是极其晴朗、极其美好的,晴朗美好到像是有人为此虔诚求了几百年。

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不止天气与她作对,轿子出家门后的好长一段距离里,她甚至还隐约听到送丧的哭声。

她觉得晦气,现在左右无人可诉,她只好自己轻轻嘀咕了声:“好晦——”然而“气”字还没出口,她就又觉得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说不得这样的话;况且有人去世本就是大悲,那个人的亲朋故友该多么伤心,说这是“晦——”不是太过分了吗?

嫣玉咽下后一个字,转而叹息,吹出的气流鼓得大红盖头在眼前轻轻一起,随即落回。

她除了呆坐实在无事可做,索性就吹红盖头。先吸气到嘴巴鼓起,然后把气都吹向红盖头,等它落回,继续吹。

吹一会便觉得那阵晕重新返回脑壳,嘴巴也发酸,只好停下,任凭盖头垂在眼前。

啊,想起来了。嫣玉忽地眨眨眼睛,高兴了:刚刚轿子倾斜的地方,一定是在过家门几里外的石桥。

飘进轿子的水汽和花香,十四岁元夕那天晚上她遇到过,遇到它们的地方正是在石桥上!那气息对她来说十分特别,印象也就十分深刻。刚刚那阵气息定然是来自那里,错不了,难怪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更高兴地想着。

府中院子里也有水塘,也种有花树,可它们自己都病怏怏的,把它们的味道嗅进鼻子,只能熏出个浑身慵懒。

十四岁后的元夕,她每天都想再跑到石桥上去,追着那里的味道,追一天!要不,三天?十天?或者干脆化身为风,一直追着它——

可十四岁那年的元夕后,爹爹再不让她出门,说是为了一种体面,她身为扬州数一数二大家的女眷,要端庄典雅,岂能像野丫头一样在街上乱跑?

十四岁元夕那晚,嫣玉依然怀念不已。

那晚有花灯。到处都是花灯,各种颜色,各种式样,街上,门上,窗子外,树枝上,结伴而行的人手里也提着灯;河中也有灯,那些灯顺着水流漂荡,远一些的已经转过了河湾,嫣玉很想知道河湾的那边是不是已经漂去很多盏了,是不是一排排下去,灯已经到了天际?

爹爹不让她再往远处走,嫣玉只好半伏在石桥栏杆上,低头看眼前河水里的灯。漂流的每盏灯在水面都映着一簇微亮的影子,影子在涟漪之间闪动,闪动的光里,隐约还可见点点的落英——

嫣玉回想出来的最后记忆就停留在流水间、灯光里的一片花瓣上。花瓣被昏黄的灯光笼罩,带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随后,花瓣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最后模糊朦胧到她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坠在梦里看见它的。

那晚到底有没有去过石桥,在石桥上有没有看到重重的花灯,她忽然说不准了。

唯独那时迎面吹来的水汽和花香是真实的。

她有些疲倦地回想着,怀疑着,还连带出几分失落,这些感受混在一起汇成一股睡意,在睡意作用下,她的眼皮慢慢地粘连在一起了——

“嫣玉小姐!嫣玉小姐!”

一个声音忽然传来!

嫣玉打了一个冷战,赶紧睁开双眼!

她慌张地四下望着。

可隔着红盖头,又是在轿子里,她能看到什么?

那个声音继续传来:“嫣玉小姐!你,你快从轿子里冲出来!”

嫣玉首先确定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后来又反应过来这声音是来自于轿子外的左侧,最后反应过来的是,这声音:让我从轿子里冲出去!

哦,从轿子里冲出去。啊,冲出去?!

“嫣玉小姐,你听到了吗?”

嫣玉尚未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她自然没法立刻回话,对方只能以为她是不愿理会自己。

“你一定要相信我所说的!”他又说了句,貌似怕被别人注意到,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嫣玉想,是呀,你让一个出嫁的小姐跳出轿子逃掉,难道你敢大声喊么?不被迎亲的人打才怪。

她即便脱离了惊讶的感受,全都反应过来,也不知怎么回答对方一句。

对方却没放弃:“嫣玉小姐,你不觉得奇怪么?从轿子出发,到如今足有两个时辰,为什么还没到方家?”

啊!这句话确实提醒了嫣玉,对呀,要嫁去的方家离自己家没这么远的,便是走得慢、要绕路,也不至于在轿子里坐得屁股都麻了还没到。

“嫣玉小姐,你听我说,轿子一旦落下,你就危险了!你一定要相信我!”

嫣玉的确怀疑起轿子来,她终于用极低的声音,回问了句:“你——你——你是谁?”

隔着盖头,隔着轿帘,声音极低,嫣玉不确定对方听到了。

可对方就是听到了。

“嫣玉小姐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对吗?可是——”对方犹豫了下,“可是我不能告诉你我的身份。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与你每天都见面的。”

嫣玉转转眼睛,她不打算再理会这个家伙:天天见面?我们家的规矩大哩!我怎么会天天和男人见面?难道你是我家的男仆吗?不!服侍我的都是丫鬟,你们男仆不准随意出入内宅!我岂会与你天天相见?!呸!定是什么登徒子在使坏!

说不理会就不理会,她撅撅嘴打算让整件事过去。

“嫣玉小姐,你快冲下轿子!我就在轿子外等着你!你不要怕!”他诚挚但焦急地说,“我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的!”

安全?!呸!你就是最大的不安全!你再这么喋喋不休,我真的会让轿子停下来——我要让手下的仆人用迎亲的牌子把你打跑!不过,有这么个人在轿子旁鬼鬼祟祟,难道迎亲的人没发现么?

难道,他真是个天天都见面的府中熟人,所以其他人才没注意?

“你,你说天天都见到我?”嫣玉问。

“是——是的。”对方赶紧回答。

“那你有什么证明呢?”

“这个——”对反犹疑一下,“你——你的左眉端下有颗微小的痣——”

嫣玉一下子又不高兴了。她有些愤愤地想:你这奴才当真欠打!你一定要说这件事情吗?本小姐最不喜欢这颗痣!你提什么不好,偏要提它?!我每天早晨都对着镜子想方设法用胭脂遮盖它!再说,见过我的人就可能知道我眉角有痣,你用这个怎么证明天天见到我?你就是想让我不开心!

“嫣玉小姐——”

对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嫣玉觉得这声音刺耳讨厌极了,她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听。

片刻,嫣玉堵着耳朵的手慢慢松开——

这不是因为她又想听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了,而是因为一阵歌声莫名其妙地传入自己耳中。

那唱歌的仿佛有三四个女子,或许更多。她们的声音幽邃,飘渺,隐隐约约,时高时低,有时甚至会断掉听不见了,但少顷间,歌声又忽远忽近地与之前的歌声连接到一起。

这声音直让人觉得一阵凄冷——但不是那种迎面吹来刺骨朔风的冷,是那种满地月光的清冷,是花坠满径的香冷。

嫣玉整个心魄仿佛都被这歌声攫取住了。她觉得一阵心悸,但又没办法让放在耳朵旁的手重新盖住耳廓。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这歌声仿若把总在轿子一侧唠叨的男子心魄也攫取到了。他此时默不作声。嫣玉能感觉到,对方定然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歌声传来的地方。

连轿子也停下了。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歌声卷席众人后出现的静止中,嫣玉想见:现在,整支迎亲队伍居然都微妙地停在了这里。她一这样想,一阵寒意便顺着后背直抵头顶,使她打了个冷战。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歌声的最后一个字正缭绕于耳间,刚刚那个男子忽地大喊了一声:“嫣玉小姐!嫣玉小姐!快来不及了!你快从轿子里冲出来!”

嫣玉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

对方焦急的声音里甚至出现了一丝怒意:“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我真的是赶来救你的!”

你是来救我的?嫣玉心里带着反感嘀咕,“那为什么连你是谁都不说出来?”

可她在心里嘀咕时,嘴跟着一块嘀咕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忙用手堵住嘴巴。

 “这个我自然会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你快下来啊!快下来啊!”

他的声音已经很高了,送亲的应该有人能听到了呀!为什么还是没有人制止他!?啊,她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不会,不会我坐的轿子真的有问题吧?

“迎亲的队伍是忌讳直接过桥的!可是刚刚,你感觉到了吧?那轿子分明是从石桥上走过去的!外面竟没有人通知你拿出锦囊里的东西来!”

嫣玉听到这句话忽地浑身一颤!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裹住了自己!

是的。她曾无意中听到娘亲和媒人讲话时说过,迎亲时不方便走石桥的,为此,迎亲队伍要绕很长的路。当然也可以带个锦囊,里面放上女红用的顶针,过桥时外面的人朝河里洒些铜钱,同时要让嫣玉取出顶针来——

这,这——该不会外面的人忘告诉我了吧?不会,我娘亲是最重视这些规矩的,她一定千叮咛万嘱咐过了。

嫣玉的疑惑更强烈了,加上那名男子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很着急,但确乎对自己是有所关心的,现在轿子又是静止状态,冲下去有些过分,不过,偷偷撩开红盖头和轿帘子向外看一眼,还是无妨的——

她的手朝自己盖头掀去——

“别听他的。”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忽地从轿子右侧传来,“嫣玉,待在轿子里,千万不要向外面看。一眼都不要!”

这个声音听上去要比第一个男人的声音老成一些,语调也是四平八稳。本来蓦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声音足够让嫣玉再吓一跳的,可因为这个声音貌似足够让人相信,是以她竟平平常常地接受了这句话,并真的停下掀起盖头的动作。

“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肯告诉你,这样的人,怎么能相信呢?”

“我——”左侧的男人被咽住了,“请你相信我——他——他——”

“我可以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是臧天。是专门来迎接嫣玉小姐你的。”

“在这里你能说出你的名字,只能证明你——”

“能证明我什么?”臧天依旧平和地说,“只能证明我说得是真话。”

说完,他又命令道:“起轿。”

轿子真的立刻被重新抬起。

虽是抬得极缓,嫣玉却由心底感到一阵害怕,她觉得整个轿子像是轰然抬起一样!

冷汗从额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带了清晨擦在脸上的那股沉沉的胭脂味直淌到嘴角!

貌似今天胭脂的气息也比往日浓厚,直熏得嫣玉头一阵发沉、发麻,她微闭双眼让自己清醒些,同时抬手擦掉了流至嘴角的汗水。

轿子还再往前走。

此时,轿子左右两侧的人却都不再说话。一切陷入了奇特的安静之中,嫣玉竟有些不适应,她因害怕,嘴角颤抖得极其剧烈,她甚至想叫一声:“你们俩个还在不在?”那股气流马上就冲破喉咙时,却听到轿子右边的臧天开口说话了。

“嫣玉小姐,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给你唱你最喜欢的那首曲子吧。”臧天说完,以一种文雅的书生腔调吟咏道,“蝴蝶儿,晚春时。阿娇新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

这的确是自己喜爱的曲子,在臧天那起伏低转的声音里,嫣玉的害怕情绪真的慢慢消散,她因恐惧而紧握的双拳也缓缓松开——

“你住口!”左侧的男子暴怒地吼道!

 臧天平静地说:“嫣玉小姐,放心,只要过了前面的漠然亭,就快到一别城了——”

漠然亭?漠然亭是哪里?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还有什么一别城?!都什么跟什么呀!嫣玉觉得自己涂了一脑袋浆糊!但在这糊里糊涂里,一阵清晰的恐惧重新流窜在自己脑子里!

“嫣玉小姐,你真的不能在等了——”在臧天说话同时,年轻男子也大声的喊着!

“到那时,也就没有人纠缠你了。那个胆怯而别有所图的人,是不敢踏过一别城的城门的。”臧天虽平静,但也并不示弱。

年轻男子沉默了,像是泄气一般。

在他的沉默不语里,嫣玉又感到一阵不安,她这时觉得,这个年轻男子仿若并非只是胡乱纠缠自己的人。她忽地想开口问:你是为了我一直追过来的么?你是不想看我嫁人么?

可我不能跟你走——嫣玉自顾自地想着,心理默默说了句,我,在嫁人。

她想完,心里竟一阵悲伤,嫁人后,是不是就能去石桥呢,去那里嗅花香、水汽,去看河湾另一边的花灯呢?

她自顾自地苦笑着:“怎么可能?只怕方家的规矩更多——”

她听到那个年轻男子已经停下了脚步,好像他准备转身离去了。

嫣玉心中的苦涩翻滚得更加强烈。

“嫣玉小姐。我告诉你我是谁。”

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又在轿子旁传来,嫣玉竟感到一阵惊喜,诶,你没有走啊?

她却从男子的声音中听出一丝伤悲。这股伤悲使她认认真真地转过身子,听男子将要讲的话。

“你不要怕。”年轻男子先安慰嫣玉一句,“清晨轿子出发时,你听到过一阵哭声。那阵哭声,是为你送丧的队伍发出的——”

嫣玉双眼猛地瞪圆:“你,你胡说什么?”

“七天前,抑郁不堪的你已经死了。”

嫣玉觉得周边的空气忽地一下收缩起来,将她死死抓住!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挤碎!她拼命地挣扎,可只能做出极其微小的动作,直到她喉咙里一阵干呕呕出,手脚才能够重新动弹!

她颤抖不止!

冷汗又簌簌而下,携带着那股浓烈的胭脂味又一次冲进鼻孔。这股气味简直让她发狂,她一把扯下盖头,猛抬起手疯狂地擦着脸上的胭脂!

这时,在胭脂气味刺激下,嫣玉忽地看到了一幕:她穿着红色寿衣躺在停尸用的尸床上,一个面容清癯、手指干枯的老婆婆正在往她的脸上敷胭脂,老婆婆边给她敷脂粉边嘀嘀咕咕地说:“漂漂亮亮,漂漂亮亮地走吧。得把胭脂涂浓些,否则会露出青色的斑的——”

嫣玉悚然地看着一切!

“那送丧队伍出离家门同时,迎娶你灵魂的轿子落在府门外,你就这样被带上了轿子,一路抬到了这里。”年轻男子的声音继续传来,“刚刚听到的歌声,正是此间吸引亡魂的歌声。嫣玉小姐,你现在已经是在通往冥界的路上。迎娶你的,是掌握不归城魔王城主。那不归城永远阴云密布,永远潮湿阴冷,你在那里会开心吗?你喜欢的是晴朗的天气,是美好的天空,你喜欢石桥上的水汽和花香——”

臧天道:“嫣玉小姐,不归城没有那么可怕,那里有石桥,有清水,有一年四季一直开着的花,那里还有比你在人间所拥有的更多的尊贵。仆人,侍从,锦衣玉食,你在那里不必担心衰老,不必担心生病!你就是那座城的女主人!你能够一直尊贵下去!永远——永远——”

嫣玉半抬起头,她透过捂住自己脸的手指看向前面,她竟可以想见出自己拥有臧天所说一切的那副模样,她觉得,好像也不错——

“你不该应该这样吗?”臧天继续说,“你就应该永远那么年轻,可爱,无所忧虑,养尊处优,你——”

“不。”年轻男子轻轻地说,但语气中有种决绝,“你真的懂嫣玉小姐喜欢的那首曲子吗?蝴蝶儿,晚春时。阿娇新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隔泪拭胭脂,惹得双泪垂——嫣玉小姐之所以爱这首曲子,是因为她真正想要的,是像蝴蝶一样,自在地飞舞,飞出那重重的高墙,飞出那高高的府门——到石桥,到更远的地方,一路飞下去——”

嫣玉听着年轻男子说的话,骤然泪流满面,她哭着哭着忽地笑了笑,泪水顺着她笑出的酒窝改了方向,刺激得皮肤一阵发痒,她赶紧抬起擦了擦,再笑。

臧天被打断,不知在以一副什么表情立在那里。

“你到底是谁?”嫣玉哭中有笑地问。

“我是你梳妆台的那面镜子——”

嫣玉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巴!

“每天,我都能看到你。我看你不高兴地遮盖眉尖的痣,看你生气时打翻胭脂盒,看你坐在小轩窗旁梳理着头发,看你对着窗子外发呆,我看过你的嫣然一笑,看过你无奈时的愁容——我只是面镜子,经百般捶打后,流走万千人面,看过无数青丝白发,心早成冰霜,却终抵不住你容颜一现——”

嫣玉愣愣地听着,她的眼泪又刷地流了下来。

这时,却听到外面有人大喝:“阳间之物,不得入城!再进一步,便要锁住你的精魄!罚你阴山下受千年苦役!”

嫣玉听到后,恍然从年轻男子的话中回神,惊慌不堪。

年轻男子说:“我叫经年。一别经年的经年。我在这里把名字告诉你,便注定回不去了——可以的话,请你记住我,嫣玉小姐。”

年轻男子的声音沉寂下去,轿子外的臧天的声音爆响起来,他吼道:“你们把轿子抬进城中看守住!这个人是面铜镜灵化而成——来人,将它打碎!”

不行!不能打碎它!嫣玉愤怒地想着,她准备冲出轿子,这时轿子却一阵疯狂颠簸,嫣玉随之晃动不已!随后,轿子重重地落在地上!外面一阵冰冷刺骨的旋风似乎在围绕轿子迅速旋转,整个轿子因而又左右翻腾,轿帘随之掀起,一阵刺骨寒风直扑进来,竟将嫣玉的左脸颊吹出一道血口!

嫣玉此时觉得自己好像坠进了冰湖之中,四处的寒气只把她逼得紧紧缩在一角。她强挣扎坐直身子,想掀开轿帘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形。

经年的声音忽地传来:“就算是不归城,也留不住嫣玉小姐!”

嫣玉随之察觉迎面正有一阵强烈的光芒照射而至。随着光照进,整个轿子忽地四裂而开!

嫣玉用手遮住眼睛,等强光过后,再抬头看时,只见面前站有一个背影,他一袭如雪的白衣,手中擎着一把纸伞,伞上画有倾斜的一枝鲜红的花,那花仿若以血染成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

经年站稳身子,朝身后探出右手,说:“嫣玉小姐,我带你离开这里!”

嫣玉愣愣地将手递过去,当触碰到对方的手时,她才觉察到自己手的冰冷,也感受到对方手所带有的那丝温暖。

嫣玉被经年拽起,一同先前奔去,她边跑边向四周看了眼——

这里是城吗?这里哪里会是座城呢?如果说真的有一座叫不归这么恐怖名字的城,那嫣玉宁愿去那里。

她现在满眼看到的都是拔地而起的尖石,这些尖石像是野兽的爪子,像是魔鬼的牙齿,比自己矮的有,比自己高的更多,她看到有些尖石上还沾着斑斑血迹;这些尖石间有烈风迅疾地胡乱游走,与风撞上,嫣玉感到撞上的是一座墙壁,她几次被风掀起,朝石头飞去,若不是经年死死抓住自己的手,她怕自己已经被挂在石尖之上!

头顶上呢?头顶上积压的是一层厚重的黑云,黑云间偶尔闪出光亮,可连那光亮都显得暴戾而凶恶!伴随着这些光亮传来的是隆隆巨响!那巨响一散,头顶就时而露出一张巨大的魔鬼笑脸,更大声响由它们的嘴里发出!

除了经年外,嫣玉根本看不到任何人,但她能感觉到四处奔跑着阻拦他们的东西。

她注意到,经年一挥舞纸伞,就传出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那把纸伞上也出现几道刀刃划出的口子,透过伞上的口子,几道强烈的光照射而下,这光竟也锋利如刀,经年被这些光伤了几处,雪白的衣服渗出血痕!

嫣玉只听到轰地一声,貌似有什么东西倒在侧面,随后,她竟看到一个鬼卒在脚下躺着,它伸出白骨手臂,要抓住她的脚踝。嫣玉吓得大叫一声,慌忙一跳,躲了过去,随后前面又有一张鬼族面孔露出,但被经年挥舞纸伞打倒在地!

“跟紧我了!城门就在前面!”经年喊着!

两人此时所在之地,却是绝壁之上。

面前只有尖利的崖石,不见底的深渊,哪里有城门呢?

嫣玉疑惑地侧眼看过去,只见经年正一脸严峻地盯着前方。

嫣玉看着他被划出几道血口的面孔,看着他脸上那种决绝的神色,看着他透出无悔目光的瞳孔,觉得一切都不可怕了。

就算面前真的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跟着一起跳下去。

她觉着抓住她手的那只手又握紧了些。

经年喊道:“走!”

嫣玉跟着一起纵起了身形,他们两个悬空一跨,那黑暗阴森的一切便像刮过去的风,“忽”地一声全都跑到耳后,消失不见了。

眼前可见的是一些飞舞起的花瓣。

花是昙花,只是这些昙花并不生叶子;它的茎长得不高,差不多没过人的膝盖而已;唯独靠近花海中间的位置长有两颗高大的花树,那花树有十几丈,枝叶开散,遮盖了方圆一二里,上面的花重重叠叠;树上的花与地上的花一样,每片都发出一种晶莹的微亮,让人感觉安静而祥和。

不知是有风吹来,还是这种花根本就是这种成长习性,所有的花一旦开放后,花瓣便离开花体,朝上飘着。

满眼看到的都是这些不断凋零、不断飘起又不断生出的花。

嫣玉惊讶地看着,她觉得这些好神奇,也好美,她脱开经年的手,痴痴地往前迈步。

“这是哪里,经年?”

“这是亡灵花海。是所有鬼魂路过时可以种下美好记忆的地方。”

“哦。难怪这里这么美。”嫣玉想着,她探出手去,触碰了一片飘起的花瓣,一点,那花瓣散落而开,化成细微的光点落在地上,里面竟传来一阵笑声,让嫣玉跟着一起笑了,“好奇妙——”

“那面镜子的名字叫经年,大家用名这个字锁住它的灵魄!”

身后臧天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时的臧天怒不可遏,发出的声音自然使人生怖!不仅嫣玉吓得忙回转过头,便连经年也紧张地望回去!

随之身后便有刚刚唱歌女子的声音传出。那声音依旧飘忽不定,但逐渐变得清晰,又从清晰变成巨响,让人毛骨悚然:“经——年——”

经年一听到这声音就扑通跪倒在地上,惨叫一声。

他像是被一股力量吸走了,坠落叶子一般打着旋朝后落去——

“嫣玉小姐,你走——”

此时,经年的声音已经显得很微弱。他的气力也似乎用尽,那把伞从手上滑落,掉在了嫣玉的脚下。

嫣玉抢上想拉住经年,两人大道的指尖马上接触到一起时,经年不见了踪迹。她捡起地上那把已经破损了的伞,抱在怀中,着急起来,朝四周大声喊着经年的名字,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越走越急,越急越找,越找越觉得找不到,眼泪稀里哗啦地落下来。

这时,身后又一阵强风呼啸而至,嫣玉转头,见一张魔鬼的面孔飞到身边,她吓得忙闭住眼睛,回神睁开双眼时,只见不远处的经年被几条铁链穿过胸膛锁在那里,他的神情极为痛苦!他的身边站着手持铁叉的恶鬼,正呲牙咧嘴地吼喝着。另外一边燃烧有一人高的蓝色火焰,这火焰一跳跃起,里面便时不时显出血口和獠牙,它掉转过来看向嫣玉,脸上立刻露出一阵狰狞,火光里闪出劈里啪啦的爆响,火苗随即跃起丈高,只朝嫣玉奔扑过来!

一瞬间,这阴森的地方竟让人觉得炎气陡增!

“住手!”臧天的声音传来,火苗立刻缩了回去。

“嫣玉小姐——你——”经年已经虚弱不堪,几个字说完后,他大口喘着气,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现在,因为灵力外泄,他已经没办法维持自己的面孔,整张白皙的脸上不断坠下碎屑一样的皮肤。

身后有恶鬼吼叫了声,吓得嫣玉双腿一软,瘫坐下去。

四处都是可怕的怪物,她什么都不敢看,她努力让自己只看向倍受折磨的经年。

“你既然知道一旦透露名字会被锁住精魄,为什么不随意说个——”

经年道:“那是让你记住的名字——我怎么能不把真的名字告诉你——”

臧天转过脸来看着嫣玉,它的眼睛里散发着骇人的怒气,直瞪得嫣玉所有勇气都消失不见,她赶紧闭起了眼睛。

“我说过,你可以作不归城的女主人的,可你为什么要逃走呢?整座城的人都知道,这里最不可触碰的,就是背叛!”臧天继续说,“所以,嫣玉,你不会是鬼后了,你只会是个女仆,但你放心,你依然不会病,不会老,你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哪一天我原谅了你,那时,你就可以再做不归城的鬼后了!”

“嫣——玉——小姐,”经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记住,记住你自己——你才能——脱离——”

臧天回身看向经年,恶狠狠地吼道:“死到临头你还再蛊惑别人!来呀!把它击碎!”

经年无力地看过来,他异常痛苦的脸上朝着嫣玉露出一丝笑——

嫣玉觉得她在那丝微笑里看到了石桥,看到自己站在那座石桥上,河水倒映着她们的影子;那些落花流过水面,经过她水中影子面孔时,她仿佛感到一阵微风流过脸庞,她因而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赤脚朝远处的河湾跑去,一转过河湾,猛见满河面的灯在闪耀,一些灯已经从河面上慢慢浮动而起,朝着暗蓝色的天际飞去——

她回神后,透过奔跑鬼卒的间隙看向经年,她脸上也露出微微一笑——经年轻轻地点头。

无声的两句话分别滑过两人心间。

“想不到,我和你初见即永别——”

“不会呢。若你记住我,我们就会天天相见——但,请你忘了经年,走!”

嫣玉忽地止住因害怕而流下的泪水,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她朝着天喊道:“我要去的地方不是这里!别说什么鬼后,就算天王老子!我也不当!啊——”

经年此时也将最后的气力猛发挥出,那几条穿过自己心脏的铁链随之剧烈晃动,骤然间铁链绷断,一阵耀眼的白光爆裂而出,直照耀得整个黑暗的不归城像是被抛到太阳身边。

一声碎裂的脆响——光芒暗了下去——

嫣玉感觉那阵残留的白光中有经年微暖的气息,就是那时被他牵住手时感受到的气息,她跟着这白光,一直跟着,直飘飘摇摇地飞上石桥。她在石桥上深吸着那里的水汽和花香,然后,跟着其中最清冽的一丝,一直飞奔,一直飞奔,追来追去,她蓦然发觉自己已经化身为风,她笑了笑,像个信徒一样,一路跟随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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