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积雪厚得可以没过膝盖,太阳下面明晃晃得刺眼。早上推开窗子,纱窗和玻璃的夹缝之间竟是积满厚厚一层雪,伸出手去戳了戳,马上瘪下去一个小洞,透心得凉。
这是在上海不会发生的景象。记忆中那里的冬天总是一种室外的湿冷加上室内空调喷出的浮躁热气。树是不可能掉光所有叶子的。那些看起来枯干的枝杈树根孤零零立在那里,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火。却总有那么几棵树,身上永远是深沉的绿,再蒙上一层压抑的灰,牢牢得矗在那里,无视寒风和冷雨。
这样大的雪和 雪后清澈的天空其实更像是北方的外婆家的模样。那时候大年夜闹完了,我要被送回外婆家。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得塞进车里,坐在羊毛坐垫上,却不觉得暖,瑟瑟发抖,只感受到屁股下面的毯子硬得扎人的质地。在窗上哈一口气,用手指涂鸦两笔,马上冷得麻木。看向窗外,马路上永远是黑漆漆的,没什么人似的。到了外婆住 的家属大院儿里,绕过那些装着铁门牢牢锁住的凉房,送我回外婆家的大伯停下车,抱着我从车子上下来再往楼里冲。大伯手都红了,却把外套紧紧得套在我身上,一边叫着“冷死了冷死了”一边加快着步伐。
我拼命想把脖子再往围巾里缩一缩,连探出来呼气都不敢。于是在大伯的怀里,我眯着眼看着呼啸的北 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在橘黄的灯下漫天飞舞着打旋儿,落在地上却又被吹起,有些刺溜一下就跟着我们进了黑漆漆的楼道。一进楼道,一股干燥的烟土气的味道溢出 来。那和上海的湿润与新英格兰乡下独有青草味儿都很不一样。它有点呛人,让从鼻子的毛细孔再到舌尖喉咙都充斥着这种对湿润的渴望。可是闭上眼睛细细地感 受,那是华北的气息,是娇贵的植物无法生存的干燥土壤,是坚实到冷酷,只有强者才能适应的冷冽寒冬。可是还好,北方的冬天对我而言总是少了这份冷冽。因为 我总知道爬上了楼梯,外婆已经为我嵌开一条门缝,而门里是无尽的温暖和宠溺。
如今外婆已搬离,我长久没有再回去,与那里故友和其它亲戚星星 点点的联络也逐渐单薄。之后十多年的岁月,我回到父母身边,在江南城市的灯与火中徘徊,却又终于告别亲人和故友来到陌生国度的大山深处。我说不好任何完整 正宗的方言,户口本上出生地户口所在地祖籍统统不一样,若是有人细问我何处为故乡时我怕是一时之间答不上来。几年前到祖籍地造访,可置身于陌生的在祖父辈就已没有联系的山水之间,我并不觉得自己和普通游客有任何区别。然而在深夜的梦里,我却逃不掉那个世界里凌冽的北风,红砖的居民楼,充满尘土和我童年的小 玩意儿的凉房,盖得歪斜的井盖,沙尘来袭时的疯狂,和雨水降下后愈加明显的烟土气。
小时候读张抗抗的故乡在远方,我并不理解那种把人生揉碎了放在不同角落的“故乡”的意义。可现在,坐在插满各国国旗的食堂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往交谈,我却突然想起小时候睡眼惺忪地糊弄过去的早读,想起那一句,“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不大不小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