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霁 | 民国影后胡蝶:生活待我凉薄,我报之以梨涡

温哥华的初秋,阳光温淡,轻暖轻寒。

时值一九八九年,华人渐多,列治文几乎成为另一个香港。

我已经很老了,在医院安度最后的时光。

倏尔,窗口飞过一只蝴蝶,连同我此生经历的种种,忽如电影般在脑海闪回。

我演了一辈子电影。现在,蝴蝶要飞走了。

1

一九零八年,光绪、慈禧驾鹤西去,我出生于上海。坊间传言,此非祥年。算命先生留下一句“业成,情艰”,便挥袖离去。而后,我用八十一年的生命,终于参透此四字。

16岁,我考入中华电影学校,艺名胡蝶,不知是缘是劫。出演的几部片子好评如潮,事业如日中天,进入明星影片公司,结识此生唯一的挚友,阮玲玉。

玲玉双瞳剪水,面若桃花,不可方物的明艳里,藏着楚楚可怜的悲凉。拍《白云塔》,我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处。我年长两岁,自然对她关顾有加,又同是广东祖籍,彼此生出许多依恋。她父亲早逝,母亲是大户人家的佣人,对低微身世向来缄默,只对我说。我因而更怜惜她,亲如姐妹。

与卿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一日,玲玉邀我去她家吃晚饭,我见到了日后花边新闻男主角,张家少爷,张达民。张达民英俊得体,眉宇间有几分灵气,略带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

“姐姐,达民母亲不同意我们成婚,只能先同居。”玲玉避了达民对我讲。

“多久了?”

“两年。”

“他待你如何?”

“倒是体贴。只是懒得很,仅我一人赚钱养家。别的女明星出入豪华舞厅,我却日日操心柴米油盐。”

我没有再问,心下隐忧。我了然大上海的摩登之气,同居司空见惯。但玲玉幼时缺少优渥与疼爱,年少成名,总显得有些急,面对姻缘、享乐、名誉都欠理性。又生性弱柳扶风的纤柔,在影星这样风口浪尖的行当,怕是难保全。

翌日片场,玲玉特意嘱咐我,“姐姐,万万不可将我的出身、达民之事泄露外人。若是被闻腥起舞的记者逮到,又要七炒八炒成街谈巷议的闲言。”

“我明白,你放心。”

玲玉巧笑嫣然,单纯得像纤尘不染的小女孩,未谙世事。

这幕场景是玲玉的独角戏,我静坐一旁看她表演。

业界评论玲玉演艺天赋极高,果真如是。她把角色演活了,透着灵性。那么顾盼倾城的女孩,眉山目水点染悲剧气息,我见犹怜。之后很多年,我都在琢磨玲玉演戏。我和玲玉的区别在于,我把自己当演员,她把自己当角色。我在电影学校读书时,先生讲,人性复杂,演员最难是全面把握角色性格,加以表演。若某种细微之处未及展现,极易沦为角色单一和扁平。我向来“听话”,每一出戏都经过缜密分析,动用全部演技予以表达。但玲玉不同。她不是科班出身,每部戏都全情投入,化身剧中人。她不会揣摩不到位,因为舞台上的,就是她自己。玲玉行走在剧本与人生之间,无法抽离。

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上海滩,我们两个柔弱女子相依相伴,走过许多年。在这个圈子里,时时处处如履薄冰,阮玲玉是我唯一知心的人。直到后来,她去香港。

沧海横绝,各成彼岸。终其一生,各负苦难。

2

1931年,日本人来了。

街头巷尾关于“九一八事变”的传言骇人听闻,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正值此时,一篇蓄意离间的报道,竟将我卷入国恨家仇,以国耻之名,令我声誉扫地。

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夜,日本关东军发动大规模进攻,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东北三省之同胞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而东北军之最高统帅张学良将军,彼时却正与交情甚密的红粉佳人——胡蝶共舞于北平六国饭店……”新闻一出,声讨侮辱蜂拥而至。

“九一八”当晚,剧组全员滞留天津,哪得与少帅“北平共舞”?我与张学良素昧平生,何谈“交情甚密”?我原想,此捕风捉影之谈,不久便会水落石出,没成想,却愈演愈烈。

在北平拍摄外景时,成百上千人包围片场,高喊“胡蝶红颜祸水”,“商女不知亡国恨”,拍摄被迫中断。昔日和蔼可掬的拥趸影迷,霎时狰狞可怖。流言蜚语带来的委屈和压力,事业的重创低迷,难以言表,又刻骨铭心。

回到上海,公司即刻为我发表声明:

此次某国人利用宣传阴谋,凡有可以侮辱我中华官吏与国民者,无所不用其极,亦不仅只此一事。惟事实不容颠倒,良心尚未尽丧。蝶亦国民一分子也,虽尚未能以颈血溅仇人,岂能于国难当前之时,与负守土之责者相与跳舞耶?“商女不知亡国恨”是真狗不食者矣。呜呼! 某国欲遂其并吞中国之野心,而欲造谣生事。

历经此事,原就理性的我,更加清醒。莫说行为逾矩会招致中伤,纵是洁身自好,依然会惹别有用心之人无事生非。时隔三十年,我赴台湾,仍拒绝与张学良相见。我这一生,因为清醒,所以残忍。

舆论,可让我流芳千古,亦可让我万劫不复。

3

20世纪30年代是中国电影业的好时代,作为影人,我有种生逢其时的庆幸。1933年元旦,我被选为“电影皇后”。1935年春,随中国电影代表团赴莫斯科,参加国际电影展。临行前,玲玉从香港赶来,为我饯行。

玲玉过得不好。与张达民分手,和唐季珊同居。唐季珊是生意人,有妻室,原是张织云情夫,始乱终弃。张达民日益潦倒,眼见玲玉的新男友阔绰体面,便来纠缠。玲玉辗转在两个男人间,颇难自处。风言风语频频见报,想必玲玉这些年是很辛苦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沏了茶,等她。

“姐姐,都二月份了,上海还这么冷,香港暖好些。”

“快喝杯热茶,去去寒。”

“莫斯科肯定比这里天寒,我给你一件披肩作礼物。你好生去,我等你回来,讲高鼻梁深眼窝的洋人的有趣事。”玲玉依然俏丽、单纯、娇媚。

“妹妹有心了。我瞧见可心的洋物件,就给你带回来作纪念。张先生的事怎样了?”

玲玉蹙眉,浅浅的哀愁掠上眉心。“分手决裂后,我仍每月津贴他一百元,他还死乞白赖地纠缠,不知他竟如此无耻。我对季珊也失望得很,知人知面难知心……”

“胡蝶小姐,启程时间提前了,我们赶紧走吧。”

突如其来的行程变更,让我无暇与玲玉多作交谈,只得一边收行李,一边叮嘱:“张先生的事一定要稳妥,切勿感情用事。我们是活在市井舌尖上的人,一不留神就贻人口实,人言可畏啊。”

“早晚摆脱掉那个拆白党。你马上要出远门,别惦念我了。此番去,定要一展风采,艳压群芳!”

匆匆道别,我披着玲玉送我的貂皮披肩,去往莫斯科。

半个月后,玲玉自杀了。

彼时,我于异国的冰天雪地里,失声痛哭。

回国时,我特意取道香港。香港媒体“满纸胡蝶飞”,无人知晓,我是为了探望玲玉之冢。

冢前焚诗,作别玲玉: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

玲玉单纯、性情、怯弱,可怜遇人不淑,遇事失于冷静,最终落得阴阳两隔。倘若当时我行程无改,听她深谈,或有不同结局?

置身于光怪陆离的名利场,谁又能窥破薄如蝉翼的命运。

那么多年惺惺相惜的密友离世,恐怕世间再无一人,可与之推心置腹。前路漫漫,踽踽独行。

4

我和潘有声相恋六年,原想回国后成婚,因玲玉噩耗,暂时耽搁。后来,母亲催婚,“趁你父亲在世,由他带你入教堂,将你交给有声,我们就放心了。”

1935年十月廿八,圣三一教堂,我穿上婚纱。时局动荡依然,所以格外贪恋掌心的温暖。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两年后,日本人登门,让我拍《胡蝶游东京》,无异于当“明星汉奸”。我虽是演员,但在民族危难时,很清楚我应选择的道路。于是,我和有声逃亡重庆。全部家当另行装箱,包括玲玉赠我的披肩。

然而,这世道竟是豺狼出没,虎豹横行。我到重庆后,得知我们的全部身家,悉数被劫。世人道我贪财惹祸,殊不知我心心念念的,是玲玉妹妹的遗物。我急火攻心,大病一场,初愈便托人四处找寻。

厄运,悄然而至。

经人引荐,我见到他,国民党军统副局长,戴笠。

与生俱来残酷凶狠的气质,长期身在军营,戴笠举手投足,尽是兵匪气。我求助无门,只得依靠于他。

“戴局长,箱中一件貂皮披肩是紧要物什,家人珍传,还望您费心。”

“胡蝶女士放心,戴笠愿意效劳。”他不停打量我,满口应承,满目狡黠。

回家后,我暗自存下戒心,时刻提防他图谋不轨。有声外出时,我从不单独会客。谨小慎微的日子,古井无波。

“夫人,我拿到了专员委任状和滇缅公路的特别通行证,我们的生意又能东山再起了!”有声欣喜地对我讲。财宝尽失后,他一直想方设法赚钱养家。

我却忧心忡忡。举目无亲的重庆,戴笠的觊觎之心常使我卧不安席,有声是唯一的依靠。可是,我不能阻拦有声梦寐以求的,赴滇缅经商的机会。更何况全家上下糊口维艰,他非去不可。

别时容易见时难。

有声一走,我就沦入戴笠之手。天河巷208号,整整两年,我被囚禁于此,如笼中雀。尽管戴笠百依百顺,我却未曾有一刻停止过对他的诅咒。豺狼当道,无法无天,我一介弱女子,无力保全。

他怕我轻生,威胁我,“你要是死了,潘有声也活不了,你的父母儿女,都得给你陪葬。”江湖传言,特务头子戴笠杀人不眨眼,我信他做得出来。

世人道我精于世故,懂得自保,焉知生难死易,屈辱比苦难深重。我夜夜梦到玲玉,亦想一死了之。可是我不能为自己解脱,连累整个家受株连。

死是解脱,生是责任,市井之语,竟唾我不洁不烈。

深宅大院里的时光,味同嚼蜡。公馆书房里存放古籍,我终日不语,读书度日。

春秋时期,息国夫人息妫美若星辰,蔡国国君对其轻佻不敬,丈夫息侯不悦,联手楚文王,一举灭蔡。而后,楚王造访息国,息妫席间斟酒,楚王为之倾倒,遂灭息国,纳息妫为妻,贬息侯守门。息妫为保全丈夫性命,忍辱而生,三年不发一语。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读至此,我泪眼婆娑。息妫归洁其身,却被后人冠以红颜祸国之名;无奈苟活,却身负“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的责难。此时与我,若合一契。

生活,只有眼前的苟且,和无边的绝望。

5

心如枯井,愁深似海。

当我已然习惯在逼仄的时光里久居时,抗战胜利,戴笠死了。

生是希望。

我与有声重聚,定居香港。

有声心里是苦的。时常的,呆坐无神。他知罪不在我,是这风雨飘摇的时势之错,恃强凌弱是千古法则。天下四分五裂,人命尚如草芥,何况贞洁。

在香港,有声创办洋行,我倾力辅佐,似是苦尽甘来。

然而,往事凄艳,情深缘浅。不久,有声病逝。

错失太易,爱得太迟。自此,我去墓地探望的,除却玲玉,又添有声。我立誓息影十年,点点是离人泪。

彼岸花开开彼岸,花开叶落永不见。

花叶生生两相错,奈何桥上等千年。

尾声

晚年,我孑然一身,漂洋过海。

温哥华多雨少晴,有种现世安稳的谧静与温情。

我这一辈子,果如阴阳先生所言,业成,情艰。生于乱世,我们注定是颠沛流离的一辈人。跋涉过八十多年的风刀霜剑,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只是,生活待我凉薄,我报之以梨涡。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可以有机会承受苦难,大多数人顺风顺水,波澜不惊地安度此生。上苍只对少数人苦其心志。当苦厄来临,含垢忍辱者负重前行,不堪重负者堕落消亡,我选了前者,玲玉选了后者。所有软化痛楚的坚韧,都将沉淀成生命的质感和力量,刻在人性深处,被历史记得。1959年,我十年息影后,重出银海,年过半百,成为“亚洲影后”。痛之深,情之切,是为浴火涅槃。

回望此生,悲欢若刻。世间离苦,我皆不怨,人生喜乐,我亦不恋。来去无依无牵,胡蝶要飞走了。


李梦霁

李梦霁,94年盛夏生于太原,现居香港。

香港中文大学硕士,2016年度中国影响力作家,已出版畅销书《一生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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