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外相思



“愁什么呢?”他懒洋洋的出声。

“愁……嗯?这里怎么还有个人?”李小姐略一惊讶。

微风拂过十月的秋高云淡,蒙着一层云霭的日光泛着涟漪,摇摇晃晃的化在茫茫草地上。

李小姐第一次称病休息,就在这里遇见了漓尘道长。

风吹草低,四下只有风声簌簌。彼时她正在为朝堂上的政务烦心,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草地上也躺着一个人。

“我给你算一卦,卦金随缘。”他闭眼假寐,兀自出声,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唇角抿着柔和的弧度,一身藏蓝色的道袍像是能融入这天幕,“或许可以帮你解惑。”

李小姐想了想:“那你帮我算算我的仕途吧。”

他睁开眼,眸光微澜:“女孩子家不算姻缘算仕途,倒是我见过的头一个。”

“人生在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人世弯曲艰难。人的处境逼仄狭小,连忠于自己的意志都很难,要显现自己的风骨就更难。旁人听了这样大言不惭的话,多半多会耻笑,漓尘虽不认同,但却说了一个别样的观点——

“太俗了。”他听罢不以为意,“天下之大,靠万民的自为无为无不为,靠万民的自治无治无不治,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又何须你来操心?”

她看向远处茫茫一片的原野,目光坚定:“那我也要真正成功过之后,才能知道天下是不是真的需要我。”

漓尘也仰起头来看她。

“呃,你看什么呢?”感受到目光所及,李小姐突然有点害羞。

“看你牛逼吹的挺好,说了半天生辰八字都不给我,怎么算?你还想不想解惑了?”漓尘起身拍拍衣摆。

“……乙亥年五月初十戌时。”

“嗯。”只见他再次闭上眼,周身微微泛着光,宇宙星辰尽在心间。他皱眉,“你这卦象连入仕都难,以后恐怕难有作为啊。”

李小姐的眼眶在微风中迅速泛红,语调也带了哭腔:“那我现在殚精竭虑,最终都是一场空吗?”

看着哭作一团的李小姐,漓尘倒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情。“怎么还给你算哭了呢?”他又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卦象,突然恍然大悟道:“你先别哭,我好像……把你的生辰算反了,这个不准,我再给你看看。”

“你能认真一点吗?!”

“哎呀,你别哭就能。”看着这个小姑娘刚才还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没想到变脸变得这么快,漓尘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那这次呢?”李小姐擦了擦泫然欲泣的双眸,哑着嗓子问:“官至几品?”

“官居三品,就在明年。”漓尘这次笃定的说。

而卦外的个中真意,散落在了原野上的风中。

李小姐是当朝国师嫡孙女,累世公卿之家,书香门第之后。

漓尘道长是天师府资质最好的道士,修习玄静,未来可期。

自打第一次初识,李小姐就会时不时来道观看望漓尘,说是要印证她的卦象,一开始漓尘还会认认真真给她讲解命格,讲解她的大限流年,后来次数多了,渐渐也惫懒了。

“你烦不烦我?”李小姐双手托腮坐在漓尘的书案边,笑着问,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藏着万千星辰。

“说实话,有一点。”漓尘一边看书一边头也不抬的回答。

四方道观静悄悄的,路旁的苍柏垂头不动。

李小姐却好像不甚在意的样子,案边有书,砚中无墨,这时她就会立在他身侧,细细为他研出醇黑的金墨。

“我就愿意来找你,每天在你身边待着,我觉得心安。”李小姐笑着说。

“哦,那你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远大抱负呢?”漓尘也笑起来。

“我总得先拯救自己,才能有心思拯救天下吧。”李小姐道。崇光元年,开科取士,她投籍礼部,一并参加了那年的女子会试,成为那年女官殿试的状元。自入朝为官以来,性子越来越内敛谨慎,不曾有过半步行差踏错,为官之道,这自然无错,但是经年累月的谋求算计,也让她疲惫不堪。

更何况感情之事,不通官场,需要的不是谨慎,而是勇气。

漓尘不自觉的瞥了一眼自己手边的书卷,那些早已在烂熟于胸的内容又一次引入眼帘。

真常应物,真常得住。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 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

“你要是这么相信道能拯救你,不如自己来学道悟道,而不是来找我。”他说。

“我不信道啊。”李小姐脱口而出。

漓尘的脸色立刻沉下来。

“既然不信,何必要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我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如此僭越,李小姐——”漓尘顿了顿,认真的看向她道:“请自重。”

这话也太重了,李小姐心想。那一句“请自重”仿佛在胸腔里扩大了好几倍,像是有人重重的朝自己的胸口上给了一拳,她轻轻咬着下唇,持续传来的钝重的痛感让她甚至有些出神。

看李小姐沉默不语,漓尘又补充道:“循天遵道,道观内不是儿戏的地方,你——”

“我走。”他话还没说完,李小姐就打断了他,踏步跨出了房间。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漓尘还是那样纹丝不动的坐着,他一心一意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卷,始终是一副心无所依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话真的太重了。李小姐回过头来,一边走一边还在想,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两人再次相见是在新年,当今圣上的祭祖祈福大典上。

天地间各色旌旗、幡幢、宫扇和伞盖,冠盖云集,五彩斑斓。李小姐在一众大臣之间一路三叩九拜,恍惚间抬头,却看到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天坛台阶的另一旁。漓尘道长微昂着头,一幅君子端方,温润如玉的模样,周身依旧笼罩着微微的光茫。

李小姐才恍然想起,今年祭祖祈福除了敬天之外,圣上也有意借此机会下诏求贤,从天师府中请人任职钦天监主簿,统辖京师朝天、显灵、灵济三宫。如此看来,漓尘作为天师府传人位列首席,他倒是当之无愧的选择。

祭祖大典结束后,看着周围满朝大臣与他攀谈附会。

思来想去,李小姐硬着头皮上前:“漓尘道长,别来无恙。”

他的眼神淡然的睨过来,“嗯,别来无恙。”

“今年的祭祖祈福大典,很盛大啊。”李小姐没话找话。

漓尘道长垂眸看着她,似笑非笑没有接话,等了一会儿,久到李小姐都在考虑是不是还是离开比较得体的时候,他突然问道:“一会儿你要不要和我去上次的草原上放孔明灯?”

“啊?这么多大臣都等着和你探讨一二呢,你能走开吗?”

“谁说是现在了?”漓尘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之前两个人从来都没有生过嫌隙一样自然道:“你先去忙,晚上我去找你。”

这一晚,正值新春除夕之夜。

冬夜极冷,还飘着一点小雪,山下的家家户户都闭门团聚,门窗缝里透出暖色的光,透露着安详热闹的人情味。而山坡上,雪落无声,这里像是远隔人间的独立一隅,李小姐看着姗姗来迟的漓尘笑了笑。

为了讨个吉祥喜气,李小姐穿着红白二色相间的狐裘,他却仍是深色道袍,一点喜气也没有。

李小姐是头一次放孔明灯,笨手笨脚的,漓尘就在旁边耐心的教导她,夜里亮起来的那盏烛火,映照在两个人脸上忽明忽暗的。

“我知道你不信道,你只是相信我而已。”孔明灯做到一半,漓尘突然说。

“什么?”

“没听清就算了。”他笑了笑,话的尾音落在他微微挑起的唇角之上,那笑是发自内心的,和白天在祭祖祈福大典上看到的很不一样。

李小姐侧过脸看他,半晌后,她微微撩了一下身后的头发,凑上去吻了漓尘的脸颊。

漓尘手中的孔明灯突然脱手。

灯火摇曳着升向天空,逆光中李小姐的眼睛流转着动人的光泽,她细声细语的说道:“漓尘,我喜欢你。”

情之所钟,不知从何起,却一往而深。

见漓尘没有回答,李小姐还想再开口,突然感觉到身子沉出一丝力气,不轻不重恰好将她整个人拉过去。漓尘的手穿插过缕缕青丝抚上她的后脑勺,温柔在瞬间变成微妙的炽热。他轻轻吻上了她的唇。

“你乱我道心。”唇齿相依间,李小姐听到漓尘轻轻的呢喃。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自那之后,李小姐和漓尘之间其实是聚少离多的,两人所处的位置都实在太过敏感,碍于党派之争,碍于身份有别,他越来越忙,很多时候,李小姐都只能远远的看他几眼。

城中百姓人人都道,自漓尘新任钦天监主簿以来,朝天、显灵、灵济三宫夜夜灯火通明,京师风调雨顺,连开春的春雨都多下了好多场。只有李小姐知道,他才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真人,他只是真正顺应自己的内心、真常得性罢了。

同月,李小姐拜殿阁学士,侍从圣上左右,以备顾问。

是夜。

李小姐站在城楼上,看着日头西沉,余晖映红了万里河山,直到月上梧桐,星光点燃了人间灯火,漓尘才出现在她身后。

晚风从她的发梢略过他的衣角,他现在已经不穿道袍了,身着官服,虽也风姿绰约,但今天看起来有点疲惫:“来晚了,刚刚有应酬。”

“和谁啊?”李小姐饶有兴趣的问道。

“裴相裴安,贺御史贺敬之。”

都是举足轻重的权臣啊,李小姐想,国师和裴相素来不合,漓尘难道不知道吗?

可是话到嘴边,李小姐说的却是:“辛苦了。”

“这两个月来,感觉有许多时候都身不由己。譬如今天裴相与我,逢迎之道,非是要有所求才为之,还有无休止的试探,我道行微末,算不清所有人的想法,有时候总会觉得烦躁。”漓尘深吸一口气问:“这些年,你一直是这么过来的么?”

“我都习惯了。”李小姐语气温柔,“更何况我现在身边有你。漓尘,我好想你,最近我们连见面都少了。”

“我也想你。”漓尘牵起她的手放在胸口,轻轻抱着她,“但比起现在一时的陪伴,我更在意以后我能不能给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她很喜欢他抱着自己的感觉,亲吻自己的感觉,那样的亲密,只有他能给自己。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李小姐可以做回自己内心中的小姑娘,但更多时候不行。

“对了,近日卜卦,总觉得不太太平。”漓尘忽而说到。

最近朝堂上闹得最凶的漕银亏空案,亏损八十万两白银,追究下去涉案官员达到三十个以上,从九品到当朝一品均难逃干系。主犯原是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和运输漕运,后来外放当了两州刺史,案发之后便不知所踪了。

李小姐心下明白,面上却揶揄一笑:“漓尘道长心济苍生,国之栋梁,怎么不提当年‘无为而治’了?”

他微微皱眉,抱着她的手也紧了一紧:“我在和你谈正事。”

“可是我现在不想和你谈正事,我只想和你谈情说爱!”李小姐笑着回过身,一把环住漓尘的脖子。

朝政事宜,她不是不知道重要,可是眼下对于李小姐来说,漓尘才是头等大事。可能她也没想到过,会有一个人这么重要吧。


漓尘说的不错。不久后,京杭运河淤堵,百姓怨声载道,闹得沸沸扬扬。

近些年圣上推行新政,侧重于内朝的吏治改革,对地方官员疏于管理,这才导致漕银亏空,漕政不振,每年拨下来的银两早已挪作他用,根本不够疏通河道,地方隐瞒不报,走海上路线还额外收取百姓费用,官逼民反,这才将事情闹大。

“那么,诸位爱卿,疏通河道的差使谁愿一试?”朝堂之上,圣上沉声问道。

满朝文武低着头沉默不语,李小姐抬眼看向祖父国师,亦是无言。

李小姐知道,这事和裴相脱不了干系,如今审查案子的差事又交到廷尉府贺敬之的手里,这件事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时候疏通河道的事情就是一个烫手山芋,稍有差池就可能被裴相等人当做眼中钉。祖父一向讲究制衡,他不会趟这摊浑水。

“我去。”一道声音朗朗传来。

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李小姐忍住回头的冲动。余光中看到漓尘阔步上前,行礼,微微颔首:“微臣愿替陛下分忧。”

李小姐慌了。

她突然想起,近日,漓尘和裴相一党确实走的越来越近了。

五年的仕途生涯,祖父一再教导李小姐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漓尘——她回想起漓尘那双傲然出尘的双眸,看向她时满眼笑意,她以前从来未曾怀疑过,但,他果真不会骗他吗?

自那以后,漓尘便随裴相一众前往杭州疏通河道,这一去就是三个月。李小姐每天失眠辗转。一半为思念,一半隐隐的不安作祟也让她日益消减。

漓尘写给她的信,从一开始的日日一封到现在一周一封。

李小姐拆开信封,那宣纸上的字迹清隽奇绝,一如她心里的他。她摩挲着那字迹,掌心是热的,眼眶里的也是热的,心却一点点的变冷。也不是没有抱怨过,可是漓尘说他很累,分身乏术,只盼着李小姐能等他回家。

等不了了。她决定要去亲眼见证一下。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她悄悄离京,千里奔袭,只为见一眼漓尘。来到杭州的时候,时值暮色四合,天边像打翻了朱红的胭脂,融进江中染透整个江面。李小姐来到锦溪边上,不远处临岸的地方停了一艘巨大而色彩艳丽的画船,尚书匾额“百花苑”。三五成群的锦衣公子被莺莺燕燕招呼着,满脸笑意的上了船。

漓尘就在这里面应酬吗?李小姐咬了咬下唇。

在小厮的引路下,她悄悄在二楼见到了漓尘。满盘珍馐、满座妖娆,裴相不在,只有贺敬之坐在主位,漓尘原本清隽的气质在旖旎的氛围中消散,他似乎喝了酒,左手扶额,面上却还挂着得体的笑意。

“漓尘道长日理万机,实在辛苦,三万两白银已经送到府上,还请大人笑纳。”贺敬之举杯示意。

脑子轰然炸开,李小姐不顾一切的冲进去,拉起了漓尘的手。




李小姐是当朝国师嫡孙女,累世公卿之家,书香门第之后。

漓尘道长是天师府资质最好的道士,修习玄静,未来可期。

——世界上最大的谎言,从来不是黑白分明,而是真相只告诉你一半。

李小姐是当朝国师嫡孙女,累世公卿之家,书香门第之后,却因女子身份人微言轻,不受重视。如今圣上推行新政,国师一脉早已是陈年积弊,只剩空壳。

漓尘道长是天师府资质最好的道士,修习玄静,未来可期,却无力承担生活的重担,孑然一身。他的父母在山脚的村落里过着几近清贫的生活,一心出世就无力侍奉双亲。

拉着漓尘离开房间,李小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在我心里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你怎么能和裴相结党营私,同流合污?”李小姐哭着说。

“我同流合污,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了谁?”他也吼起来。

“难道还是为了我吗?你为的是你自己!每天和裴党夜夜笙歌,哪里还有一点以前的风骨?白花花的三万两白银连夜搬进了你府上,你知不知道拿这么多好处你要付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现在心里还有我吗?”李小姐的话好像一把刀,扎在自己心上,也扎在漓尘的心上。

那种没由来的烦躁感又涌上了漓尘的心头。

“那你呢?你又如何?我第一次见你,你说你的毕生梦想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漕银亏空案那么大的事情,你为了自保国师一脉,又何尝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在我为了淤堵河道事事躬亲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我想做成我自己的事,我不依附与裴党,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你愿意把国师拉下水来帮我吗?”

长久的沉默。

琼花台上传出戏词声,像寂寂青烟缭绕过雕花栏杆。大堂中通明的灯火兀然地映射到楼上,携着与堂内格格不入的清冷。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委屈,谁又真正了解、理解对方。

可能他不曾了解过她,就像她也不曾真正看清过他,纵使他说什么“比起现在一时的陪伴,我更在意以后我能不能给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政治家是天生的戏子,李小姐见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如今漓尘从天师府走下来入了这尘世,明明离自己更进一步,却也身处漩涡难以自持。在党派之争上,她并不在乎漓尘是否有所隐瞒,利益盘根节错,也确实不是一言一语能说清的,她在乎的,只是他的喜欢,究竟有多少真心。

可对于漓尘来说,他只想求一个果。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赌上了一切,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滚滚红尘,他若有所求,必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知道李小姐在想什么,但是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惟有妄心。

自那之后一个月里,彼此无话,再次相见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初见时候的那片草原上,是李小姐主动提的。夜风吹过,绿茵低头,紧接着有雨一丝丝的注入大地,他的长衫在雨中打湿,染上了深色。

“漓尘,你知道国师府上下,一共有多少人吗?”李小姐开口,“包括奴仆,共计一千三百六十二人。所有人的存亡,都系在祖父一个人身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谈何容易?这世界本就没有纯白与纯黑之处,前腐后继,或者十年,或者二十年,少时寒窗为了大济苍生,进了这个泥潭,发现身上没有一个干净的。”

“你说的对,我是虚伪,我什么都割舍不下,但是至少……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的。”说道最后,李小姐连开口都变得艰难。

“可是或许,我们现在更适合分开。”漓尘说。

李小姐错愕的看着他。

“你还记得你我相识,是我给你卜卦吗?就在这里,我还算错了你的生辰。”漓尘的声音很轻,“相识这么久,我从来没给你看过我的命盘,今天我就告诉你,财福线太阴化忌,又有地空地劫、天马天机,入世注定是要历经磨难的,我给自己看过,但是我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吗?”

“因为你。我早知道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可是为了你,为了能后半生与你并肩站在一起面对,我想试一试。更何况,我为人子女,也有太多牵挂,我不为自己,总要为我的父母双亲考虑,”他继续说,“如诉,你总说我对你来说,像是一个归宿,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对我来说,你也曾是点亮我的一盏明灯。我很喜欢你,包括现在也很喜欢,但是眼下我顾不上了,或许等我实现自己所想之后,才能堂堂正正的面对我们之间的感情吧。”

“我知道现在选择和你分开,可能会伤害到你,但是你也没得选,我们都放不开手,不是吗?”他凝视着她。

同舟共济,至少要有一个人掌舵,把握前进的方向,才不至于迷失,可是现在两个人都没有能力,只能放下。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

漓尘扣问内心。

道向何方?冥冥中好像自有回答。

“漓尘道长心里,是真心喜欢我吗?”

“是,等我实现了自己所想,我会重新找你的。但……倘若历经变迁,我们最终放下了心中执念,”那边声音一滞,好像隐隐有些哽咽,“不如相忘于江湖。”

李小姐点点头,一滴眼泪夺眶而出,“知道了。”

你说这天边的月,是圆圆的挂在天上好,还是弯弯的缺了一角,但至少能捧在手心好……

其实,圆也好,缺也好,都只会挂在天上,不会落在掌心。

雨越下越大,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李小姐还有满腹的话想说,最终止于唇间。说了又如何呢?无非是多么喜欢他,可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自己的喜欢已经变成了负担。


人常言道一句一伤,有时候伤心并不是那些话不好,而是不能承受。自那之后,李小姐时常这样想,或许我不该喜欢他,纠缠他,反倒成了他摆脱不了的劫数。

前尘往事不可追,一成相思一层灰。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春去秋来。

各郡学生赴京赶考,太学府安置不下来,李小姐代表国师府张罗着,也渐渐忙碌了起来。恩科过后,她也有了自己的门生,官至三品,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同了。人们俨然将她当成了朝中老人,越来越多人向她提亲。李小姐掐指一数,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已经二十有七,在帝都已经算得上老姑娘了。

秋收冬藏。

又是一年的除夕夜。年夜饭之后,李小姐从国师府回自己宅院,天上还飘着一点雪,她弃了马车徒步回家,不曾想半路会遇见他。

李小姐看着前方的背影,思量许久出声:“漓尘道长,好巧。”

那身影顿了一下,转头朝李小姐看来。

“漓尘道长怎么没在家?”她上前两步,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食物,笑道:“自己出来打酒?”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能不能请我喝一杯?”

他一定是醉了,竟然说:“好。”

那是李小姐第一次去漓尘的府上,没看到下人,他说都回去过年了,他让别人团圆了,自己却形单影只,连年夜饭都没得吃。

两人就着五样菜下酒,相对坐着,彼此无言。他不是个话多的人,对上李小姐话更是少。李小姐借着烛光看他:“我刚从国师府回来,家里人想为我张罗婚事。”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是吗?恭喜了。”

李小姐咳了两声,放下杯子,逃也似的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发现雪已经停了,没有风,只有一弯清冷的月亮斜斜的挂在树梢,像被白雪擦拭过那般明亮。

她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我还没想好,不着急。倒是漓尘道长,不如也早点把婚事定了吧,省的耽误京师多少女子的年华。”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他目光沉沉看了片刻,喊下人来接走李小姐。直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他才轻轻点头,转身离去。

明明是他喝的比较多,为什么却是我先醉了。李小姐想。

依稀记得那年刚在一起时,她还气盛,有一次两人去参加诗词会,她在那张桃花笺上写下下阙——明月何时照我还。

身侧的他挥毫落笔——春风又绿江南岸。

一字绿,春满乾坤。

如今,长冬漫漫,已经看不到尽头,春天何时才能真正到来呢?

漓尘道长,明月何时,能将你带回我身边?

眼泪到这时,方才落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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