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人都知道钱钟书的长篇小说《围城》,他的短篇小说《上帝的梦》却鲜有人知。
《上帝的梦》是《钱钟书集——人•兽••鬼》里的第一篇。
从写作时间看,《上帝的梦》应成稿于《围城》之前。钱老自己在《人•兽••鬼》的附录重印本序里这样说:
“《写在人生边上》是四十年前写的,《人•兽••鬼》是三十六七年前写的,那时候,我对自己的生命还没有愈来愈逼窄的边缘感觉,对人、兽、鬼等事物的区别还有非辩证的看法。写完了《围城》,我曾修改一下这两本的文字;改本后来都遗失了,这也表示我不很爱惜旧作。”
从附录后面一篇文字看,钱老对《上帝的梦》等几篇短篇又不甚满意,当然更多是自谦。那段文字这样写道:
“我硬了头皮,重看这两本书;控制着手笔,只修改少量字句,他们多少已演变为历史性的资料了,不容许我痛删畅添或压根儿改写。”
钱钟书一向治学严谨,从不以大师自居。他认为自己的作品没有达到很高的水平,对于《围城》他自己也不是很满意的。不知道专家们对他如何评说,但我喜欢读他的书,在我心中他是中国现代文学中一位难得的文学大师。
在《围城》被改编成电视剧前,钱老是不怎么被老百姓知晓的,除了专业的圈内人士。很多人知道他,绝大多数是因为《围城》的播出。
《围城》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一道独特的风景。但《上帝的梦》,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堪称《围城》的姊妹篇。
二
《上帝的梦》,在语言风格上与《围城》一脉相承。钱钟书式独有的辛辣、以及譬喻精当、妙语连珠般的嘲讽,读起来相当过瘾。
两部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人生处处是围城,存在着永恒的困境和困惑。
《上帝的梦》没有着意于某个人,而是通过虚构的上帝造人的神话故事,以梦的形式,极尽嘲讽,写出了人类(包括上帝和他造的人),因无止境的欲望带来的无止境的追求,又永难如愿,从而进入虚妄的生之围城。
他笔下的上帝是“被天演的力量从虚无里直推出来的”,是人类“进化最后的产物”。他不是神圣仁义的主,而是一个唯我独尊的独裁者:虚荣、自私、贪得无厌。钱老在文中这样嘲讽上帝:你瞧,这不是太阳?那不是山和水?都千依百顺地呈现在眼里。从前公鸡因为太阳非等他啼不敢露脸,对母鸡昂然夸口,又对着太阳引吭高叫,自鸣得意。比公鸡伟大无数倍的上帝,这时候心理上也就和他相去不远……
上帝在广漠的世界里,忽然感到乏味,需要个伴侣。那个伴侣需要了解他:只够使他中肯地赞美,妙入心坎地拍马,还需要满足他的虚荣心、对他忠诚:从此以后,赞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称自己的心。
上帝按着自己的形象造出男人和女人后,小两口亲密起来,把高高在上的上帝给干儿起来了;不仅如此,女人和男人都求上帝再分别给他们造异性的伴,于是上帝对这两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恨得怒火中烧,造了饿狮、蟒蛇、鳄鱼来惩罚他们。面对上帝突如其来的凶残,男人和女人窃窃私语:“他不是上帝,他只是魔鬼、万恶的魔鬼。我们没有眼睛,给他哄到如今。好了!好了!也有看破他真相这一天!”接下来作者的独白非常精彩:“这世界既是全能至善的上帝造的,何以又有恶魔那般猖獗?”
结果,上帝造的饿兽自相残杀起来,男人和女人幸运地逃脱了野兽的攻击。上帝惩罚男人和女人的第一个计划落空了,又造出虫豸,来叮咬男人和女人,这次男人和女人被吃得只剩下骨骼,死了。上帝又懊悔起来,他造东西本来是要实现自己的计划,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
到了《围城》,钱老把模糊的上帝塑造成了一个个具有鲜明个性的人,方鸿渐、孙柔嘉、唐晓芙、苏文纨等,每个人都陷入了围城的怪圈,如书中说的,“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又说像“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所以,“都没有了结局。”这里表面上看是在写婚姻的围城,实质上在小说中围城是贯穿于每个人人生各个层次的,也是在喻指整个人类的围城:不断追求,又不断地落空,没了结局。
这样看来,《上帝的梦》简直就是《围城》的前传。
三
《上帝的梦》,对现代文明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文章开头钱老用古文明来反讽:那时候,人生历程的单位使用“步”来计算;不说“过了一年”,说“又近了一步”,不说“寿终”,说“行人止步”,不说“哀悼某人逝世”,说“百步笑五十步”……贺客只说“双飞”,不说“双宿”……
上帝黄粱梦醒,一切皆空。作为人类进化最后产物的上帝,他虽是永生的,但孤独也是永恒的。“这梦安知不是预兆”,可以看作是钱老对人类最终命运的担忧,更是一个预言。
《上帝的梦》从发表开始,至今已过去约70年。现在看,梦的预言似乎更值得思考。
近来看过一些对钱老短篇小说评论的文章,大多认为,《猫》最好,最有名气。我看不然,大家之所以对《猫》津津乐道,是因为有些人觉得《猫》的故事影射了当时某文化名人的生活,满足了一些人无聊的猎奇心理而已。
在我看来,《上帝的梦》不仅堪比《围城》,还是钱老其他小说的一个总纲,其他小说只是从某个点,某个方面来演义上帝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