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来了。一九七八年五月,开始了我人生中的真正转折,我当上了石墨矿的合同工。当我把行李卷放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想我的身份就改变了。我很兴奋,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能睡在床上,顿感我已从失落和迷茫中走出。听着轰鸣的机器声,真切的感觉到我是当上工人了,迫切的渴望成为现实。
于是,我想到一句话,‘人生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有无限的可能。’这是父亲的执着为我寻找到一份工作,这是走过一个不易的过程,这是宿命彷徨中的转折。此刻,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父爱如山,父爱的力量,让我咋不感动呀。
我从兴奋中回过神来,环顾眼前的一切。头顶是高高的山头,山脚下就是车间厂房。宿舍紧挨着山,小院里,从坡上滚落的大小石头随处可见。浓浓的油味儿,闻着有七窍通畅的感觉。迷雾般的石墨飞舞着,恐怕星星点点的石墨时时窜入五脏六腑。我看着几个正在烘干筛选的工人,他们满脸晶莹油亮石墨与汗水掺和着,几双都是发红眼睛在看我,我更是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啊,这就是工人啊。’原来我想当工人就是把自己变成个黑人。我看着眼前的一切,让我破灭了最初的想象,起初的兴奋被惊讶取代了。然而,人一旦走到一定的地步,就有一种全然不顾的力量,不管咋样,我一定要在这里干下去。因为我没有考虑的余地,已经别无选择了。于是,我随王主任走进车间,成为石墨矿第一选矿车间一班的工人。
车间的头顶,矿山不再挺拔。看整个山头已剥离的‘体无完肤’。大块的石料从几十米高的坡上滚下来,似如了死般的撞击山崖,直冲谷底的可怕。我被分配在桥头位置,推斗车给粗细破碎机供料。这岗位显然是给初进来的人准备的,直接上岗的我正遇夜班,我在料坑下完全失去了自由,听着石料的滚落,好像是急雨骤降,滚石如泻。谁想,到了后半夜,班长又叫我下车间看皮带,原来我是个忙来用。皮带把细碎的石料送到大球磨机。我负责皮带上的料均匀的流,一要不流,就捅一铁棍。一夜的乏困累在天亮的时刻,球磨机的滚动得‘咚咚’声把我撞得神魂颠倒,催眠的节奏仿佛不让我清醒。我用心提醒自己,面前就是转动的皮带,小心把头碰上去。可是神志就是不由人,眼皮几次睁不开,又是几次惊醒。清醒后,我告诉自己,这个岗位不适应我这个能睡觉的人。
一个月后,整个石墨浮选岗位我都轮了个遍,最后停留在脱水间的岗位上。石墨脱水的活儿是费劲,但相对自在一些,这活儿我愿意干,我不怕费劲。我就喜欢干任务明确的活儿,这机器脱水,两人等着。有石墨就装袋子,没石墨就躺在长条椅上歇着。脱水间位于整体车间的高处,平常很少有人光顾。在这小小的脱水间里,成了我心灵栖息的地方。当我沉默的时候,也觉充实,当我开心的时候,也很自信。在这里不觉得空虚,时间在随着脱水机平稳的转动着,似乎把时间都揉在幽黑的石墨中,浓缩得短暂而精纯。让时光的脚步变得轻盈自如,总觉得岁月静好,如梦恬谧。
生活是创造出来的。这创造生活的激情,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心情,心情好不好,取决于自己营造所居的当下。我的心踏实下来,做事就没什么顾虑了。尽管当下是个合同工,没有什么前途。但是对我来说,至少眼下是心满意足了。那么只要路是走对了,就值得往前走,也就不在乎吃苦受累了,那脚下的路,走起来就坚实而有力量。
我浮躁的心没有了。接下来就是上班之余时间的打发,看小说充实了我的工作之余。在这样的天地看小说,简直是一种享受,八小时之外的时间完全让看小说占据了。我是从石墨矿的阅览室借书,头回借书交十块压金,看完一本换一本。‘青春之歌’我一天多就看完了,隔一天,又去借‘儿女风尘记’。我去借书的次数多了。管理图书的干脆让我随便看,想拿几本都行。于是,似乎看书有种一发不可收的态势,充实了我的工作之余。或许是我能自觉的看书学习,从中汲取知识的缘故,使我在心智上变得明白事理,与人与事的辨别和理解不同以往。因此,在班组,车间与人相处的关系融洽,能够同来自上海的知青工人和呼市的干部子弟探讨。在这样的环境里,让我有种从未有过的欲望,有了充沛的想象力,激发了强烈的求知欲,我去学习,读书,绘画。体会到,这正是我人生最好的时候,让我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心是平和的,思想是开朗的。
我根本没想到,当工人能让我的精神生活丰富起来。接近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事。这与我接近一位不教书的老师有关,他上班还琢磨初中教材,他跟我说,‘自个学得知识,到什么时候都有用。’这话给我启发,让我枯燥的心灵,顿感润泽。我称呼他大哥,受他的影响我来珍惜当下。沉淀知识,培养自信。有了这样的思想,激发出超乎现实想法,抱定不管我的所思所想能否实现,至少在我的生活中,安排的紧凑而有序,整天总有忙活的。
这里虽然整天机器轰鸣,我却感觉每天的日子是平静的。若非偶尔念起家来,又仿佛我是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我就像躲进了幽深的山里,在轰鸣的声音里,在浮选油浓烈的气味里,陪着飞舞的石墨却自认为跃上一个自在之地。精神的自在远远超于脱水的苦累,一个班下来两三吨石墨,我不觉得乏,还不舍看书。这没人管的日子,任我抽身铺排。小米放在饭盒里,交给火炉。下班看书,上班画画,牛皮纸袋上出现了我的‘杰作’。实在困了,倒头就睡。老鼠从我身上走过全然不知。晕晕沉沉的三班倒,拖得我难分昼夜,没有厌烦,忘记疲劳。我似乎是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就离开了家。耳听不到妈妈的唠叨,眼看不见父亲的忙碌。我才意识到,我已远离往日的时光。
天气渐凉,当工人我竟然没感觉不出秋天的来临,就这么过去了。这一秋,家里不知怎么忙碌,我是不知道的。我却在紧贴墙根在睡觉,山头顶放炮声把我震醒,我贴得墙根更紧了。随后,房顶上大小石料砸下来,天天放炮,习惯了,谁都懒得起来躲藏。人的胆量放大往往在事实之前,曾经有过的教训早已凝结成迷蒙的冷峻。而我侥幸躲过的那一回惊险,已是一个错乱的精神漩涡,想起了有点怕,不提像是没有那回事。因为矿山的炮,照常天天放,我们上大小夜班的,还得天天睡。那一天,确是一回要命的事实,恰恰发生在我回家不在的时候。我是倒班回家走了一天,第二天,赶回来一看,我床前的一幕让我目瞪口呆。石头和灰尘盖着的行李有一半跌下床底,一块大石料砸塌房顶,砸塌床板,砸在地上,竟然把砖地砸了个坑。那我在前天放炮时,还在床上睡的嘛。众人说我命大,运气好,而我的感受与眼前的事实惊惧了。我抬头看看露天的房顶,让我心寒。在这一瞬间,我似乎憋着一口气,让我真正强大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收拾整理,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
我能有这种坦然是无法选择离开这里的做法,是不舍我生命的荒芜,我想做不断向上循着希望的人。我需要强大起来,只能超乎想象的抛开惧怕,也并非是我天生胆大,而是我绝不能退却。石墨矿的工人我要当下去,我决不会离开的。只有我待在这里,父母亲就能有安稳的日子,我得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