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英侠宵小同就木
陈修水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这时神色已有几分憔悴。大概刚才打斗时精神百倍,一歇息下来这精气便泄了,有如常人练功方毕之时尚且气盛心高、豪情万丈,一旦休息一阵后,疲惫之意便犹如洪水般涌来。
他心中体恤父亲,又挂念其病体,于是一咬牙,踏步入场,道:“那我这陈家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就斗胆领教一下阁下的高招。”原本站在场心的其他人便都退后了去,各自寻了自己位置,或坐或立地把中间让了出来。
场外豪杰大都喜武,见得陈修水胆气非凡,果然答允与程家兄弟比武,喝好声空前热烈,都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陈修水环顾四周,在场众人神情一一落入眼中:陈振林微微有些虚弱,坐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和空伦大师、岳神医并排,正和岳神医低头私语,不知在讲些什么;岳神医须发见灰,侧耳倾听着陈振林的话,脸上有几分忧色;空伦大师胡须已花白,右手捻着,面露微笑地看着陈修水,以示赞赏之意;陈岩一袭白衣,正呆呆地立在三人身后出神,时不时摸摸腰间长剑,空手比划几下,脸上喜色掩饰不住,大概是在思索适才所得武学,裨益甚巨;程立门脸色乌青,站在程立雪身后,不动声色,凝神注视着场内;石双云和石阿爹在一旁手握着手,也都是一脸关切之色;猿小白见主人已站定在垓心,于是蹦蹦跳跳地上了前来。其他人大都神情振奋,对陈修水大为欣赏。
而回过头来,眼前的程立雪已从身侧抽出佩剑来,他身形高大,因此武器较他人也更加长大,常人青锋只三尺,程立雪的剑直有四尺余,剑身暗淡,略显沉重。程立雪将剑抽出,右手反手扣住,剑尖恰到耳垂之下,左手捏个剑诀,俨然是一代宗师之样。
只是他又开口自言自语道:“他妈的,也不知道这左手装模作样的能有什么鸟用,从小学剑就让老子捏捏捏,真是烦也烦死了。”
其实关于这剑诀说法各不相同,有人说是从从前道士作法演变而来,迷信一举一动能借用神灵的力量;有人说是由捻须微笑美化而来,成为了使剑人的一种习惯。传至南宋,其意已不可考,至于程立雪这浑人,那自然是更加不知道了。
到得后来,为免赘余,已有使剑门派将左手剑诀利用起来,杂糅入一些擒拿短打功夫或是高深的点穴之术。参合门中本也有左手擒拿这门功夫,但程立门程立雪兄弟俩却未从先师手中学到,到底是师父也未曾学到,还是藏私不教,那就谁也不知了。
虽然程立雪是在低声自语,但他生来话语声音洪大,这话便如常人对话一般,近前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陈修水听到觉得暗自好笑,贪玩之心作祟,出言调笑道:“喂,大个子,我瞧左手捏决是大姑娘梳头发所用,你说是也不是啊?”猿小白在一旁吱吱直叫,似是赞同主人的话。
程立雪闻言一愣,低头比划了一下,道:“噢!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你瞧这左手食指中指微弯,那就正好是拿个梳子的模样了。看来你这小鬼人虽小却懂得很多啊。这小猴子倒也十分可爱,我要是也有一只就好了。”至于眼前这小白猿所属并非猴类而是猿类,时人并不怎么分得清楚,程立雪自然更是不知了。他自小不爱打理,头顶毛发毫无章法,胡须也极茂盛,比之先前那虬髯戟张的汉子玉刀门曲大东还要杂乱。他做那大姑娘梳妆打扮的样子本已十分滑稽,说话之人又是如此粗豪兼不爱清洁,顿时有人便没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程立门在后面见兄弟又丢了人,脸色逐渐难看,眼见程立雪不仅扭扭捏捏做些娘们动作,更是出言自损本门武功,于是他出言道:“立雪!少跟他废话!快动手!”
程立雪应了一声,立马就要动手,这时空伦大师却站起了身,双手上举示意暂停道:“两位且慢,老衲有话要说。”程立雪嘀咕道:“怎么又要说?”空伦大师置若罔闻,又道:“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制止这场纷争,但老衲喜武成痴,那便不谈。只是希望这次比试仍旧和先前一样,二位能够手下容情。”程立雪又插嘴:“我这剑有时候不听我的话,出了收不回,那也没有办法。”空伦大师续道:“陈少庄主师从其父,号称‘小神猿无敌’,座下神兽也是威武非常,参合门二位程兄又成名已久、闻名江湖。因此几位不论谁输了都不算是丢人,如果败了阵仍想要胡搅蛮缠,老衲说不得便要插手了。”他这番话本来早该说,但却在此时方才想起,如果陈修水出了什么闪失,这公证人自己就做不了了。说完他就回身入座,不再言语。
空伦大师这番话表面上是将双方放在同一水平上所言,但实际上却是一荣一损。陈修水极少下山,从何谈来“无敌”二字?座下“神兽”更是他通过猿大白由“有其父必有其子”而言,是属信口胡诌。程氏兄弟“成名已久、闻名江湖”之“名”,却也是恶名昭著之“名”了。至于胡搅蛮缠之言说的是谁,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了。
偏偏这程立雪却是不知,他道:“是啊,小陈兄弟,虽然我尊敬你比我见多识广,但要是你输了也不许胡搅蛮缠啊!”
陈修水强忍笑意,道:“那是自然,大个子,打起来你可得让着点我啊。”他本来心中十分踌躇,但猿小白活泼可爱,这一番调笑也把他紧张的情绪缓和了不少,场中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开始向欢快轻松转换了。
程立雪应道:“我比你年纪大,力气也大你不少,让你一让那也是自然。来了!”他左手下放,右手挽了个剑花,剑尖改而朝前,便开始出招。
程立雪这一剑平平刺来,并无太多花样,名唤“中庭望月”,是极简的一招,却因其膂力惊人,使出来便虎虎生风。猿小白身形一动,从陈修水身侧让开,手脚并用,矮身向程立雪奔去;陈修水则侧过身子,避开了这一剑,同时双脚分开,扎了个马步。他左手作掌,掌心向着程立雪,右手握拳于腰际,“迎客灵猿”架势已成。
程立雪一剑落空,忙将剑身向右横拉,却不是以剑刃击敌,有如用船桨的桨面击水一般打来。陈修水低头又是避过,程立雪抽剑回身,复又砸将过来。陈修水也再次低头相避,但程立雪剑身舞得飞快,来来回回不停以剑身拍砸,猿小白在一旁等候,找着机会上前。陈修水见相击非刃,心存轻视,又觉总是相避也赢不下来,便想用手掌试一试这一剑的威力大小,于是伸手就要去接触剑身。
石双云关心已切,脱口而出一声“啊”,便叫了出来。余人也是提心吊胆,都为这一招而屏住了呼吸。而陈振林则眉头微皱,“神猿长拳”中也有以肉掌相接兵器的方法,只是不知眼前能不能凑效。
但见猿小白纵身跃起,用肩膀向程立雪手腕阳池穴撞去。猿小白倒非会认穴,只是同主人一起练武之时向来是如此,顾不得多想,朝着手腕上便撞。程立雪手腕一晃,剑身落到陈修水手掌上的力量便弱了不少。而陈修水左掌托着沉重的剑身,右拳便一拳打在了上面。
这剑瞧着不过重约十斤而已,岂知真正接触又是另一回事,加之其主人势大力沉,虽有所缓,但仍如千斤所至,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陈修水一个摇晃,下盘不稳,后退了两步,马步便破了。但反观程立雪也因猿小白一撞、陈修水一拳,打得身形摇动,一把剑差点脱手而落。幸而他本身个头既大,对手的力气又尚小,才不至于兵刃脱手。
这人猿合力的一招,就叫做“迎刃而解”,对诸般兵器都是一般打法,目的是将对手兵刃卸下来,但陈修水和猿小白以矮打高、力量不足,又是初次应敌,因此只打了一个摇晃。若是换成其父,无论是猿还是人,一招得手便可使程立雪人剑两分,落败于此。
程立雪见陈修水和猿小白合力竟接下了自己这一招,也是暗暗称奇。他见陈修水身形仍未站定,心想自己答应了该得让一让他,便不进招,道:“你这小鬼头,不错!你这小猴子,也很不错!”程立门在一旁却瞧得心急,心道:“你这傻子,这时候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只是碍于颜面,却不好出言指点。
猿小白此时已回到主人身边。陈修水稳住身体后,调整了一下呼吸,道:“大个子,我向来只听说过剑招以刺为主,劈砍为辅。你这又打又砸的,是哪门子剑法啊?”程立雪闻言又是一愣,道:“门中没有这种打法,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我嫌又刺又砍的,不如直接砸来得爽快,虽然哥哥不许,但我仍旧便这么用了。”说完他回头看了一下程立门,程立门却“哼”了一声,把头偏向了一旁,不愿多作搭理。
陈修水休息已毕,心里已有对策,道:“大个子,谢谢你让我缓口气。这次换我先来吧。”程立雪道:“好!”便提着剑在原地等着陈修水先出手。
陈修水向着猿小白一努嘴,猿小白便朝着程立雪冲了过去。程立雪长剑横于胸前,摆出守势,凝神应对。猿小白身形飞快,眨眼便在程立雪身周绕了好几个圈。程立雪见猿小白只跑不打,已然不耐烦,于是剑尖下指,空出左手来伸手去抓,猿小白却又矮身从他胯下钻了过去。这样伸手抓了十数次,尽数落空,他早已不耐烦,便主动撒手将剑插到地面之内,双手齐用,却仍是抓空。
程立雪正自懊恼时,猿小白又跳起身来,用肘撞了一下程立雪脊椎尾上的命门穴,程立雪顿时腰间一阵不适,两手下抓仍是落空。猿小白又蹦又跳,将腰间诸穴如肾俞穴、腰阳关穴等撞了个遍,虽然并不如何疼痛,却让程立雪下半身气血不畅,十分不自在,哇哇乱叫了起来。一人一猿各显滑稽,场面十分有趣。
陈修水找准时机,便凑上前去一拳接一拳地朝着程立雪拳掌所不及处打去,时间不长,程立雪周身包括手臂之上的穴道已被打过了大半。程立雪心知拳脚不是对手,于是又抽出剑来,向陈修水又刺又砍,还夹杂着拍砸的自创招式,这小猴子虽然烦人,却没有办法,就只能由他去了。但周身穴位受击,程立雪的身法早已不灵活,更何况本来他就不擅长于小巧腾挪功夫,剑法中的破绽便屡屡露出。陈修水往往在间隙之处又往穴道上补上一拳,程立雪便更加不灵活了。
程立雪身体逐渐不灵便,暗道要糟,便顾不得其他,执剑脱手便向陈修水胸前抛去,只盼能伤敌而求制胜了。但这先前是其利器的重剑此时却反而成了累赘,他气血受阻,力气便使不上来,长剑去势甚缓,逐渐下落,只其重量甚巨,旋转前进时,乎乎风声不止,仍是威势不小。
陈修水见重剑向己腰间斩来,心中一惊,快速后退,但仍是有些慢,眨眼剑刃已要到小腿。他反应也是极快,待到避无可避时,身体一个后仰,躺倒于地面之上,足尖用力,在剑身上踢了一脚。幸而这剑虽比寻常刀剑要重,也只二十斤上下,加之此时来势已缓,受了一踢便一改旋向,飞到了空中。与此同时,猿小白又在程立雪腰眼穴撞了一下,程立雪终于站立不住,脸朝下趴倒在了地上。但他强行抬头,仍是眼睛向着前方,欲要看清对手结果。
陈修水虽然急中生智,已将重剑踢向了半空,但重剑下落仍旧是在小腿处,至于着地之时到底是在身侧还是在腿上,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旁人见到二人这一番打斗并不如何精彩,全程也就没有人喝彩,现下重剑下落,人命关天,就更加无人出声了。
人影一闪,一个身披僧袍的和尚已经冲到了场上,这人正是空伦大师,他伸手入空,无比迅捷地抓住了剑柄,再轻轻一送,剑便落到了程立雪的身旁。这一番举重若轻的功夫,比之程立雪势大力沉的拍砸高明了不知道多少。他做完这些事,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幸亏老衲这筋骨还未生锈。陈少庄主和程施主二位可还好吗?”旁人见了空伦大师露了一手极高明的武功,无不称好叫绝。
岳神医此时也已入场来,他在程立雪身上各处拍拍打打,三两下便活络了其受阻的筋脉,程立雪顿时便活动自如了。
陈修水和程立雪二人同时站起身来,陈修水说道:“大个子,这次我们都倒在了地上,一个趴一个趟,看来是不分胜负了。”程立雪一摸脸上尘土,道:“胡说,要不是老和尚帮你一把,你怕是小命都没了。小小年纪偏偏爱吹大气,说什么不分胜负,羞也不羞?”他知道自己当真要较量,势必是输给了这一人一猿,更何况自己兵刃一抛,自古就有“人在剑在、人亡剑亡”的说法,已经等同于是败了。但他生性好面子,偏要将输赢颠倒了说。余人见他逞口舌之利,不禁好笑。
陈修水也不和他争辩:“是,那是小鬼头输了,程兄饶我小命,日后必定报答,不敢相忘。”程立雪道:“那还差不多。”又扭头对空伦大师和岳神医说,“老和尚,你的功夫很好,很好。小老头,你医术很高明,很好,很好。”空伦大师本生性洒脱,也和程立雪开玩笑道:“大个子,你的功夫也很好,很好。”岳神医却只点头笑笑不说话,对程立雪的话不置可否。程立雪得到陈修水和空伦两人口头称赞,心里很高兴,一边拍土,一边回到哥哥身边去了。
陈振林身体不适,直到几人说过些话后才到得场中来。他轻咳一声,众人便不再说话:“今日犬子比试可圈可点,程立雪兄弟推陈出新,二人本不分胜负,但犬子得人相助,便算是输了。打了这么久,此间好汉怕是已经看倦了,程掌门,比试既已得胜,参合门可还要赐教么?”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程立门说的。
程立门见兄弟虽落败,陈振林却依旧给足了脸面,加之知道自己虽比程立雪灵便,但自忖技不如人,也不见得能摆脱得了这一人一猿的合击,加之空伦方才显露的几分山水,让他心中已有怯意,于是借坡下驴,道:“陈少庄主武功精妙,小老儿自愧不如,技不如人,还是不比了。这得胜一言,万万不敢提起,在下回到门中必定好好研习,以资来日再较高下。下次见面,还请陈少庄主手下容情。”
程立门为人卑劣,前半段话说得客客气气,后半段却又下了战书。他知道自己不是陈振林的对手,便将陈修水挑出,意指下次二人再见之时,就是再次比试之日。
闻言陈振林眉头一皱,围观的人群早已骂了出来。空伦大师在陈振林耳边道:“陈庄主,可要放虎归山么?”陈振林“唉”地长叹了一声,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惨淡,道:“罢了,罢了。陈某今日本意以和为贵,不欲结仇,奈何昔日猖狂所犯之孽,依旧无法偿还得清。我这孩儿也不能一直受我遮蔽,经些风雨也是好的。程掌门,你去吧。你口出狂言、不知好歹,这里的豪杰众多,本可将你留住,但你执意与陈家为敌,我一旦将你制服,恐怕参合门中的其他门人还要来罗唣,我不欲多生枝节,希望……”他本想说希望程立门能好好习武,以卫河山,但一想到此人品行低劣,后面的话就不说了,他手一扬,道:“毋用寄望,大家不得阻拦,程掌门、程兄弟,你们去吧!”
程立门一拱手,道:“陈庄主,告辞!”程立雪则已将佩剑插回剑鞘,道:“小鬼头,再见!下次再跟你打过!”说完二人携手而行,从分开的人群径直去了。人群已得陈振林指示,一个个虽心头不平,也只能强自忍耐,任由二人离去。
石双云心中着急,但又不敢出面,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程家兄弟身上去了后,一把拉过陈修水,低声关切道:“修水哥,你没大碍吧?”陈修水见石双云的神色,知道她实在是关心之至,心道:“这妹子对我如此这般,我如何能负她?难道我先前那番回绝的话果然是错了?”
陈修水笑道:“我没事,只是受了几分惊吓。不过现在看来,有人所受惊吓怕是比我只多不少呢!”石双云先是脸上一红,突然又转变成了责备的脸色:“陈叔叔武功盖世,你偏要逞强出头,害人家担心,你这没良心的小鬼!”陈修水见到石双云责备的神色心中确是一凛,对她开始怕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才好。
此时,人群中传来了一阵阵的笑声,初时是窃窃私笑,到得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原来是石双云情绪失控,责备的声音渐渐变大,最后一句“没良心的小鬼”更是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近前之人的耳中。群雄听到这少年情侣的对话,均觉二人天真浪漫,十分般配。
到底女孩子的颜面挂不住,石双云听到笑声瞬间就反应了过来,脸一下子从脖子红到了耳根,于是拔腿便奔,又跑进了庄内。陈修水向人群躬身作揖,道:“石家妹妹脸皮薄,让各位叔叔伯伯见笑了。”
陈振林安稳住了人群,咳了几声,又道:“小儿成婚一事,他既不愿,那我也就不能强逼。修水,石家姑娘对你如何你是知道了,男女之情,为父也是爱莫能助,希望你不要负了她。”陈修水答道:“是。”陈振林正色道:“至于参合门一事,在下已经无法处理了,须知冤冤相报何时了,修水日后行走江湖之时,对此等宵小之辈可得多加留神。”陈修水答道:“是。”
“今日荒唐之事,到此须得告一段落。江湖上的各位朋友赏脸来到猿山,陈某岂能不感其恩?我已请来了全静江府最好的戏班子,到今日晚宴尚有好些时候,李管家,快快搭好戏台,这就请各位唱戏的师傅上台吧!”李管家点头称是,吩咐了下去。陈振林又道:“如若众位朋友余兴未消,晚宴上空伦大师与岳神医仍是主宾,唱戏的师傅们就辛苦些,琐事已了,大家晚上也边吃边看如何?”
群豪生性偏爱热闹,当即轰然称是,喝彩之声四起,先前比武固然热闹,但早已看得累了,戏曲复至,自是欢喜。不一会儿戏台已成,台上“咿咿呀呀”、台下呼喝四起,热闹又是不必说了。
当时世俗中有一约定俗成的习惯,打秋风之人只得用过午膳,午膳已毕,无论主人是否愿意施舍银两,此等人须得离席,不得再多加打扰。只是此次颇不太平,许多人已多看了及场比武,此时才离席也是不虚此行了。也有些人知道主人留客是客套话,自己与主人情分未至不该再留,又或是身负其他要事,就对陈振林辞了别,同打秋风之党一同离去了。这一部分人一离席,庄中的人于是便少了两成左右,但余人仍是不少,依然热闹。
人群在外热闹非凡,陈修水父子、空伦大师和岳神医四人入了内堂稍静处,猿大白猿小白父子则已交由石家父女照看,幸好二猿也喜爱热闹,在外看戏并未出甚乱子。
四人在内堂各寻位置坐定,陈振林面色发白,向岳神医说道:“岳兄,我这身体状况如何,还请你向我儿和空伦大师再说一遍。”岳神医轻捻长须,道:“我岳青在江湖上与陈庄主相交甚久,已有快三十年了罢?”陈振林道:“嗯,屈指数来大约是二十九年有余,与神医初见亦是这猿山下,这最后一次见面,只怕也是这山了,哈哈!哈哈!”
陈修水听到父亲所言,心中顿时一团乱麻,思维不肯再动,不愿意再去猜想这话语中的意思。空伦大师则吟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因缘所致!”他早已见到陈振林的神态逐渐萎靡,对此已有所备。
岳神医续道:“陈庄主今日所为皆是高义之举,只是着他人之想,却不免害了自己。”陈振林道:“‘石火光阴,人身不久,算来生死难防。’陈某一介莽夫,死有何惧?更怕的是无为于世,庸碌一生!”空伦大师道:“陈庄主所言极是,虽未入我佛门,所为普度之事已是无异于佛陀了。”陈修水眼泪已落,心乱如麻,坐在原处只是一言不发。
“陈庄主先是以病体应敌,筋骨已乱,昔者岳某所言不宜动武既是此事;再是强学他人之招,乱己所学,自寻其扰;又动用内力,伤及根源,丹田之内想必有如刀绞;更是为小人所害,内力回震自身,气血翻涌,体内平衡已乱。好在陈庄主身后之事已定,当可了无牵挂了。”
陈振林道:“当真了无牵挂谈何容易?不过大事已了,陈某可追寻亡妻而去了。”陈修水再也忍不住,上前扑在陈振林的怀中,哽咽道:“爹!您当真要去了吗?”陈振林摸了摸陈修水的头,眼中满是不舍的神色,道:“孩子,你要记住平日里我的教诲,勿做无用之人,卫国为民方是男儿本色。”
正在此时,“咚咚咚”的叩门之声传来,陈修水在陈振林的搀扶下起了身,拭干眼泪去开了门。
门外的正是石阿爹,他见陈修水眼圈泛红,心里也是一紧,但消息紧要,无暇顾他,他先向空伦、岳青二人招呼了一声,再对陈振林说道:“陈庄主,程立门在山下被人用暗器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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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善恶有报谁可主
石中毅在庄中本是司饮马之职,递讯本是越俎代庖之举,但因庄中人等见庄主有意与其结为亲家,因此其身份便不同于一般马夫了。
“石大哥,您再说一遍?”陈振林误以为自己听错,于是出言相询。石中毅道:“程立门在山下客栈打尖时,被人用暗器杀了。”空伦大师道:“是何人所为?又是何等暗器?”石中毅道:“这消息是下山送客的庄丁小六子传来的,他当时正在客栈中和其他人一同饮酒谈天,程立门程立雪两兄弟坐在旁席。程立门出言不逊,开口辱及庄中众人,正骂到已故的庄主夫人时,被人用九根银针射入面门而死。”他缓了一缓,续道:“当时客栈之中挤满了从此间离去的宾客,人多口杂,小六子坐在旁席才听清了程立门的话,但是并未能看清楚发射暗器的人和暗器所来的方向。”
陈振林知道这小六子素来胆小,因此也不因他未出言阻止程立门辱骂山庄而怪责于他。但听到伤人的是九枚银针,心中便留了个神,问道:“那九根银针究竟是如何射入程立门面门,石大哥可知道吗?”石中毅道:“消息紧要,我还没来得及问小六子,就先行来报了。我这就去叫小六子过来。”说完就出了房门。
石中毅出门后,房中除陈修水不明就里,其余三人都皱起了眉头,低头思索着什么。
不一会儿,小六子便进了房来,除了庄主和少庄主以外,他哪里和其他两个大人物这么近距离接近过?他哆哆嗦嗦,两腿发软,一时间忘了该如何行礼,扑通一声竟拜倒在地,嘴唇颤动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陈振林起身扶着小六子起了身,道:“小六子,不用害怕,把客栈中程立门的死状仔仔细细地说来吧。”小六子哆哆嗦嗦地道:“是……是……是,庄主。”他自幼父母双亡,胆子甚小,但也因此做事向来谨慎,生怕出甚差错,于是被安排跟着一些老庄丁做了知客之职。这时他回忆起程立门双目圆睁,张大了嘴的情状,又是一阵后怕。
“当时程立门和程立雪兄弟下了山,同其他宾客一起进到了山下的悦来客栈饮酒。程立门饮到一半突然开口大骂起来,庄……庄主,这骂人的话我……我不敢说。”“但说无妨,把事情原委说清。”小六子道:“他骂得十分难听,先是骂庄主……骂庄主‘老猴子’,又骂少庄主‘小猴子’,骂夫人……”他说到这里却不肯往下说了。
陈振林说道:“骂什么?”小六子道:“骂夫人是……是‘母猴子’。还说别人都是狗娘养的,少庄主是……是……”说到这里,他便不说下去众人也都知道定是骂“猴娘养的”了。陈振林方才出言相询只是一时好奇,这时也知道并非重要部分了,于是道:“这江湖上的粗鄙之语不听也罢,你既不敢说那就不说了罢,说说程立门怎么死的。”
“是,庄主。程立门刚骂到少庄主是猴……猴……,我就听到‘嗖’的一声,然后程立门‘啊’了一声,就倒了下来。程立雪在旁边一直没有理会程立门骂人的话,早早地和邻桌的人划拳去了,直到程立门出声才又回来原先的席位。这银针好生厉害,也是活该恶有恶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程立雪回到座位上时,程立门已经咽气了。程立雪在旁边哇哇大叫,找了半天也没找见下手的人,就叫了一个懂些医术的医生来帮他哥哥看伤。
“那个人也只是略懂皮毛,就被程立雪揪着去了。我们其他人都围了上去,我坐桌子时和他们坐得近,所以看得比较清楚。那个医生随身带着一块吸铁石,他拿吸铁石在程立门脸上动来动去,一会儿就吸上来了九根银针。这银针也真细,要不是那医生一根一根地取下来,我可真是没办法数呢!”
岳神医插口道:“那银针可是在两颊阳白、承泣各一枚,中间印堂、人中、承浆各一枚,剩下两枚入了双眼,一共九枚的吗?”他一时心切,竟顾不得理会小六子懂不懂这些穴道的位置。小六子答道:“岳神医,这穴道的名称小人可就不知道了。不过确实是左右眉头上、眼眶下一共四根银针,还有鼻子上两根,眼睛里也有两根。人中我倒是认识的,确实也有一根。但入眼的针刺得太深,没能取出来,我也是听那医生所说才知道眼里也有针的。岳神医说得这么清楚,原来您倒是在现场。”
陈振林道:“那后来呢,那程立雪怎么样了?”小六子道:“后来那医生鼓捣了一会,说:‘程兄弟,你这哥哥已然气绝,纵使是岳神医在此也救不了了。’程立雪十分生气,破口大骂,突然长剑出鞘,把那医生的……把他的两条臂膀给卸了下来。”
“啊……”陈修水听到这程立雪竟如此凶悍,吃了一惊。小六子续道:“后来程立雪又发狠伤了几个人,就抱着程立门的尸身走了。还好我及时钻到了桌子底下,才留下了这条命回来报信。”
陈振林沉吟了一会,对小六子道:“你先退下吧。”小六子道:“是。”说完便出了房门。
小六子出门后,陈振林回头对空伦大师和岳神医说道:“岳兄,空伦大师,是九死门吗?”空伦大师颂道:“阿弥陀佛!陈庄主心中既已有答案,何须再问呢?”岳神医则道:“认穴功夫如此高深,又狠心夺人双目,这一手‘九死一生’除了九死门之外怕是无人能及了吧?”
陈振林道:“是。十五年前我和空伦大师一同受约剿灭该派,九死门人明明都已身死道消,只是不知为何又在十五年后死灰复燃?是有人得其传统,还是当初尚有漏网之鱼?”他一说到漏网之鱼,神色渐柔,顿了一下又道:“当真说起来,只怕真儿也算是这‘漏网之鱼’呢!”
陈修水不解,问道:“爹,这九死门是什么来历?母亲也是九死门人吗?”陈振林摸了摸陈修水的头,眼中一片温柔的神色,轻声回答道:“这九死门地处成都府,当初你爹和空伦大师受江湖豪杰所约,一同剿匪。你母亲刘真儿便是九死门中人,当时我对她一见倾心,便请求同行好汉饶了她一条命,将她带回了静江府。你母亲也并不反感,与我十分亲近。我时年三十五岁,尚未娶亲,也是上天临幸,回庄后不久,你母亲便有了身孕。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好好享福,后来生下你来时,就因难产而离世了。”
陈修水道:“那九死门当真如此十恶不赦,须得以灭门作为代价吗?”
空伦大师回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佛门中尤其如此。如若不是罪大恶极,如何会招致灭门?当时九死门地处成都府,当地十分繁华,门派众多,却也给了九死门潜滋暗长的机会。九死门平素深居简出,在江湖上向来不显山不露水,因此武林虽大,却无人知其底细,连所用兵器、所教武学是什么也无人知晓。但门派之秘,外人也不好刺探,加上明面上该派素来既不与人交好、也不与人交恶,因此也没有人与之为难。
“但后来江湖上出了几件大事,几个声名在外的江湖豪杰陆续遭人用暗器所杀,死法一模一样,均是七针封穴,两针由眼人脑,不治而亡。但奇就奇在这些人只见并无关联,只声名甚佳,却以同样方法身死于外。其亲友、门人纠集所有人财,最后发现了九死门。说来也是九死门这几次行刺于人有所疏忽,银针没有取出来,否则如此隐秘,又怎会有人怀疑到他们头上?后来又有人想起自己的前辈先贤也是暴毙而亡,有的重新又冒犯先人开棺验尸,发现果真是银针入脑而亡。被害者已咬牙切齿,未受其害者也提心吊胆,担忧受其所害,因此这九死门顿时成为了武林公敌,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了。
“不过有一事甚奇,当初我和陈庄主一同剿灭其门派,却并未从其门派的藏书典籍之中发现任何九死门对那些身死的成名英雄必杀的理由。但武林公敌已除,谁能顾得来这些?因此时日一长,武林重归风平浪静,这事大家都不再提,渐渐地便都被人忘了。要不是今日程立门又在客栈中身死,只怕老衲也要不记得了。十五年前之事杀戮甚众,虽是惩奸除恶,却依旧有违我佛慈悲之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岳神医道:“姓岳的十五年前尚追随先师在医学一道沉浸甚深、不能自拔,因此没能参与这一役。医者仁心、僧者慈悲,学医可以之救人、习武亦可以之救人,空伦大师杀一可救百,有何自罪之理?”空伦大师呵呵一笑,道:“哈哈!岳神医所言极是!老衲徒然参佛多年,这一道理居然也不明白!”
陈振林又说道:“虽然此次是九死门出手杀了参合门掌门程立门,但程立门程立雪两兄弟是从我神猿山庄走出去的,外人不知其内情,怕是这笔账又要算到我神猿山庄头上来了。”岳神医道:“神猿在林,虫豸之语何用理会?陈庄主无须担心。”
陈振林道:“我这身子已是苟延残喘了,但我儿尚且年轻,我只怕届时他若是遭遇参合门的宵小之辈,只怕防不胜防了。”岳神医闻言应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雄鹰欲要振翅高飞,不经风雨洗礼,如何炼就钢铁之翼?”
陈修水道:“岳神医所言极是,侄儿就算是武力不敌,也可智取。现今程立门已死,程立雪于智谋上却不是侄儿的对手了。况且这程立雪块头虽大,生性却天真烂漫,对我神猿山庄也无恶意,也不见得非要成为敌人。至于参合门其他门人,依侄儿之见,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又有何惧?”
陈振林见儿子话语之中尚无与敌人正面交锋的意思,心想少年人怕事,善用智取,与自己行事风格偏好直来直往毕竟不一样,二者也并无高下之分,便只点了点头,说道:“修水,你既已有自己的一番计较,那我就不为你再操心了,只盼你能万事小心,为父有些累,我先进卧房休息,等用晚膳之时再出来会客,庄中事务先由李伯打理。你吩咐一下管家李伯派人,”他顿了一顿,道,“不,你亲自去一趟,快马加鞭赶上程家兄弟和那断臂的医生,给他们一些银两,以作安葬费。至于程立雪和那医生受与不受,我既心意已到,那便无关紧要了。那医生断了两臂,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怕是已不成活,这钱你赔给客栈,再叫他们好生安葬死者罢。”转而又向岳、空二人道,“岳兄,空伦大师,请多耽一阵,在这里好生修养一番再行上路。”
陈修水点头应是,便出门去备马了。空伦大师则笑道:“呵呵,老和尚今日午间虽是未食荤腥,但见到席上都是肉食,不甚痛快。因此陈庄主可得重开一席素宴了,至于酒嘛,今日午间已喝了不少,晚上还可多饮一些。”陈振林道:“那可得委屈主席上的其他人了,哈哈!”
陈修水出门之时天色已晚,正是酉牌时分。但事情紧急,医生生死未知,程立雪又是个莽人,如不赶上他,怕是路上还要热出什么乱子来。于是他匆匆忙忙到李伯处拿了个包袱,再去马棚和石阿爹打了个招呼,和石双云告别后,便驭马下山了。事出突然,连猿小白也没来得及带上,好在庄上人多热闹,猿小白也并不寂寞。
山庄本就是在山脚处倚山而建,因此说是下山,也只不足一里的距离。一路上陈修水奔得甚急,不足一盏茶的十分便到了客栈。
他到马棚栓了马,吩咐店里看马的胖伙计好生看照,提步进了悦来客栈大门。陈修水平素少下山,因此虽算得是猿山少主,山下人却不一定认得他。客栈地上水渍未干,血腥之气仍是隐隐可闻。因先前出了人命,悦来客栈中此时已经无人问津,只有内侧一个身穿灰袍的醉汉右手拿着一个小葫芦,左手收于袖中,尚且伏在桌上不省人事。陈修水想起父亲平日里的话,这醉汉怕是什么世外高人也说不定。此次出门自己有要事在身,还是小心为妙,不要横生枝节的好。
店中大堂内此时并没有人,于是他进了客栈后厨查看,喊了两声:“掌柜的!掌柜的!”也没有人作答。门外看马的胖伙计听到他的喊声,忙过来招呼,高声应道:“客官稍等!来了!”说着一边提步小跑便到了他跟前。
陈修水道:“小哥,客栈里怎么都出门了吗?”那伙计显然也不知道详情:“不知道啊,刚才我在后门旁茅房里,等一出来这里人就都走了。不过听到掌柜的跟其他几个伙计说话,说什么是要把人抬去扔到河里。我当时拉稀,腿发软也站不起来,掌柜的叫了我几声,我怕挨骂就没回答,他又骂了几句就和其他几个伙计一起去了。”
陈修水道:“那先前这里有人打架你可曾看到吗?”那伙计道:“没有啊,之前人来得越来越多,我就割马草去了,回来以后又突然闹肚子,小的如厕时间比较久,直到刚才客官到此才出来。”其实这伙计是生性爱偷懒,见客人多起来了,怕事情太多,便借口出去割马草,躲了起来。等回来时见着店里店外人人匆忙,也不问缘由,就又推说拉肚子偷闲去了。他素来如此,只这掌柜的是他一个远方表亲,碍着面子,也就没有清退了他。
陈修水知道这帮人八成是去河边抛尸了,心想问这人估计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正要出门去河边看看能不能遇上店里的伙计,只是此间东西皆为水所绕,不知客栈中人去的是东还是西。正自思索间,这时却从后门外回来了几个人,看装束正是这店里的掌柜的和其他伙计。
掌柜远远地看见了陈修水衣着靓丽,知是有生意上门,便满脸堆笑地喊道:“这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哪?小店今日客房都空出来了,客官爱住哪间便可住哪间!”话说完,人已到了后门口。众伙计也不用招呼,只那偷懒的胖伙计受了掌柜的一记白眼,就各司其职地忙去了。
陈修水道:“我既不是打尖,也不是住店的。我是来向掌柜的打听些消息的。”掌柜的脸上笑容顿时便缓,只是见这瓜子脸的公子爷一样的少年穿得甚是光鲜,否则便要出口逐客了。他回答道:“今日店里甚是晦气,公子爷所问我怕也不一定知道的了。”
“那也无妨。”陈修水道,“我是想问问掌柜的,先前那断了臂膀的医生如何了?现下是死是活?”虽然明知那医生凶多吉少,但还是如此相询。那掌柜的支支吾吾:“这……那医生现下已有个好去处,公子爷……公子爷放心吧。”他既不言明是死是活,这有个“好”去处也不算得是欺骗,免得如说被拆穿须得脸面不好看。
陈修水想到还要去追赶程立雪,不愿意多做纠缠,便道:“那医生如是死了,掌柜的明言便是。他与我家有些干系,家父特地让我过来出钱安葬于他。”掌柜的闻言便提起了精神,道:“客官可是这猿山上神猿山庄的少庄主么?”陈修水道:“正是。”
掌柜的知道陈家向来出手豪阔,便道:“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那医生流血过多而死,小人已经和伙计们把他抬到河边葬了,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少庄主所言‘安葬’。”陈修水道:“这里是三十两白银,你和几个伙计再去买副棺材,找块地好好把他葬了。我还有事,等回来时再来查看。多的银两就当赔你店里今日的损失了。”他心念一动,又道:“店里那位喝醉酒的爷台的酒钱也算在我头上好了,我再给你十两银子。”
这四十两白银足足抵得上客栈好几天的营业所得了,掌柜的连声称是,一路便吩咐过去,霎时间店里又走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又提着裤带刚从厕所走出来的爱偷懒的胖伙计,算是留店看守。
陈修水见掌柜的已走,就出门牵马,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回头朝客栈内侧一看,先前那个醉酒的汉子所在的位置已无人影。他也不以为意,心想向着东是去江浙,辨认清楚方位,便上了向东的大道去了。
时值初夏,万木葱茏,静江府地处广西,素来山水怡人,大道两旁皆是山水,山上开垦有梯田,田中种了水稻,放眼望去尽是葱绿;河水清澈见底,鱼儿肆意游动,虽然天色渐暗,仍是无法掩饰的一片生机勃勃之意。
陈修水起初驾马疾奔,心想早些追上程家兄弟;但后来马力逐渐不足,他只得放慢了马脚,不急不缓地欣赏起景色来。后来天色渐渐变暗,景色开始不明朗了起来。他回忆起了今日之事,心中生起了感慨:“要是双云妹妹在此,与我同游,那可真是一大乐事了。”转念又想到父亲,骂了自己一句,“我真是没良心的小鬼,父亲身体告危,我还有这闲情雅致游山玩水,心里还担念着儿女情长,真是枉为人子了!”
想到这里,他两股又多用上了几分力,胯下的马吃痛,发足便奔起来。又如此奔了许久,大约百丈余外出现了一座破庙,近前又有一条小溪,天色已晚,陈修水离家也有了很远,他便勒马缓行,心想在这庙中暂且对付一夜便是了。
陈修水初时尚且疾奔,此时却无须着急了,又走了几步,他便索性下马步行。那马奔了许久,已然饥饿,低头吃起草来。好在这一路水、草甚盛,这喂马的事倒是无须操心。陈修水放了缰绳,就在溪边躺倒了下来。
他思绪纷乱,想到石双云对己一片深情,殊不可负;又想到今日与程立雪比武,实在凶险万分;再想到父亲今日所为,实在是处处容忍克制,但仍是不能化尽仇隙,不免有些可惜;下山来所见的山水实在秀美,虽然猿山上的风景见得次数多了,但见到其他美景,仍是十分心旷神怡。
陡然思绪一转,他又想到今日身死的医生和程立门来。那医生和己素未谋面,但说来却也是因神猿山庄而死;程立门为人奸恶,活到五十岁有余的年纪才算死于非命,这江湖之人为何不能惩奸除恶,却怎么也想不通。突然又想到父亲,今日正好是五十岁年纪,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打抱不平,是为自己一生所敬,活的年岁却比之程立门这等恶人尚且要短,如空伦大师的佛门中人所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难道是错了么?
想到今日所见山水处处皆是生机盎然,父亲却已是病体残躯,两相对比之下,陈修水心中更是难受万分,想着想着眼中竟流下泪来。又胡乱想了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分,陈修水朦朦胧胧之中听到了“乒乒乓乓”的碰撞之音,他平日里兵器的声音听得也不少,此时分辨出来这声音却不像是兵器声,至于到底是什么声音,只觉十分熟悉,却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他坐起身来,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原来这声音是从那破庙之中传来的,此时破庙的残窗和破落的大门都透出了火光来。陈修水心想:“想不到这破庙之中尚有人居住,我这入庙歇息可得看人眼色行事了。如若那人不肯,我在外面对付着睡一晚也不是不可,任务要紧,还是不要和他人起了冲突。”
那马此时已不见了踪影,陈修水暗暗咒骂了一声这马野性难驯,又埋怨了一句自己粗枝大叶,拿着包袱便朝着庙走去。
走得前去才发现,这庙并不是如何大,占地百余步许,除开前厅后殿,殿后还有一间小屋,许是当时守庙的僧人的起居之所,但早已破落不堪,已然不能住人。陈修水刚要进门,耳中却听到了马匹嘶吼声,是从小屋旁边传来,但因房屋所遮蔽,加上四下里除庙中已无光明,因此并未发现。
他绕到殿后,就着窗上透出的火光一看,当下喜出望外,这马竟然就是自己所失之马!并排有两根柱子,自己的马缰绳已栓到了柱子上,另外一根柱子上也有一根缰绳,却没有了马。陈修水心中略觉奇怪,便又回到庙的正门前,入了庙来。
未曾入庙,陈修水鼻中便已闻到一股肉香味。一入庙来,他更是吃了一惊,原来庙正中的人正是自己骑马追了许久的程立雪,他脸侧向内,用一个大缸作锅,缸下烧火,正煮着什么。程立雪未曾发现陈修水的到来,程立门的尸身则放在神坛左侧。但神坛的右侧隐隐有些微微的动静,细细听来竟是鼾声,看来除了程家兄弟外,尚且还有一个人在此。
陈修水见程立雪还未察觉自己,便不着急与之打招呼,他向右数步,想要看清神坛右侧的是何人。移得数步,他已见到右侧那人,又是吃了一惊。那人身穿灰袍,右手握着地上的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左手空悬着被长袖所遮,耷拉着脑袋见不到面目,头一点一点的,却不是日间在悦来客栈所见的那名醉汉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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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山水重逢再试武
陈修水刚识得这醉汉,冷不丁便惊了一跳,踩到了庙中的一节朽木,发出了一声轻响,他心想:“这醉汉方才还在客栈,我驾马疾奔这才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到达这破庙,四下里并没有见到他的马,这人怎么来的?”转念又一想,“程立雪按理说也应骑马到此才对,他的马怎的也不见了?”
程立雪听到了声音,便顾首而望,一眼便望见了神坛前的陈修水。陈修水见他眼圈深陷,神色憔悴,一张大脸半分神采也无,知道他定是因为兄长身死伤心过度,已大哭过。他知道程立雪是个性情中人,并无心机,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怜悯之意。
程立雪见来人是陈修水,便站起身来,强打精神道:“小鬼头,你怎么来啦?”陈修水回答道:“我父亲听说程掌门在山下遭遇不测,于是派我前来慰问。大个子,你走得可真快,我直追到晚上才在这间破庙里遇到你们。能和我再说说程掌门死时的情状吗?”
程立雪听到陈修水出言询问,情至深处又红了眼睛,又把在悦来客栈中的情形复述了一遍,果然跟小六子在庄中所言相差无几。说完后他又续道:“小鬼头,你今天晚上没有带上你的小猴子,我本来是要和你再打一架的。但现在我不太高兴,就放你一马吧。”
这时那名醉汉不知是否为二人谈话的声音所惊,已然醒转过来,他插口道:“打是要打的,待会儿我姓张的也做一次公知。现在你们两个既然有话要说,我不妨等一等,先吃了肉再打不迟。”
陈修水向那醉汉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低头恭敬道:“晚辈陈修水,家父神猿山庄庄主陈振林,是夜造访,多有得罪,还望前辈海涵。不知前辈怎生称呼?”那醉汉哈哈一笑,道:“哈哈,你大可不必跟我自道家门,我今日已上庄做过客啦!”
陈修水闻言十分惊讶,抬头看去,又吃了一惊。他正是午间在旁席坐的自称为飞鸟门门人的那名男子,他与郑鹰并肩而坐,郑鹰言语既冲激且无礼,是以宾客虽多,却无人注意于他。这人生就一张清俊脸庞,面目长的甚为英朗,只因嗜酒如命,兼之人到中年,却并无过多神采。这张姓男子说话时抬起了手来,陈修水发现这人露出的左手断了半截手掌,四指尽去,止余拇指,伤口虽已愈合,举手投足却仍十分别扭。
陈修水道:“原来是飞鸟门的张前辈。晚辈久居深山,又是初次涉足江湖,礼数欠缺之处,前辈莫要怪罪。”姓张的醉汉道:“我叫张百流,也不是什么飞鸟门的门人,这飞鸟门我只不过随口杜撰,当不得真。我是闲云野鹤一只,悠悠天地来,苍茫山水去。姓张的居无定所,无门无派。我比陈振林年轻,你……嗯……我本来挺喜欢你这小娃娃,想让你叫我叔父,但姓张的无名无分,不配跟陈振林称兄道弟,你随口叫着便是了。”他说这话时,眼中神色闪烁不已,显是触动了往事。
张百流说话之时,程立雪一直在旁拉着陈修水的长衣,示意他不可多说,但陈修水却当作不知觉。陈修水道:“英雄不问出处,草莽尽是豪杰,张叔父何须挂怀?须知诸葛孔明尚且出身茅庐呢!只要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天下之人皆是兄弟。”
张百流回答道:“你这话可就说错了。诸葛氏旧时是琅琊望族,诸葛孔明追随叔父诸葛玄奔波不已,直到建安年初叔父去世,诸葛亮才隐居隆中。他可不算是出身茅庐。”他见陈修水仍是认自己为叔父,心下十分感慨,如数家珍地说出了这番话。
陈修水道:“张叔父见识极高,小侄自愧不如。但既有如此高识,何苦埋没于此呢?不为官为仕,也可为一帮一派的军师吧?”张百流怫然道:“张某是一介武夫,注为苦命之人,此事勿要再提!”说完又坐到了神坛右侧,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陈修水万万没想到张百流说翻脸就翻脸,只好点头应是。程立雪见二人聊天已毕,于是拉着陈修水往大水缸去。程立雪力气大,陈修水反抗不得,便从着他到了水缸面前。
直到站到了水缸面前,陈修水才发现缸后放着一只死去的马,缸中则煮着一大块一大块的马肉,马头并未下锅,因此十分好认。陈修水初见杀戮,心中十分不适,想到这马劳碌奔波不止,也为主人一己之欲而死,心下怆然。
程立雪弯腰低声道:“小陈兄弟,那醉酒的汉子邪门得很,你可千万别惹他。刚才我吃过干粮,坐下歇息,他便到了这庙里,说什么也要吃肉,还要我去找来煮了给他下酒吃。我气不过就和他打了一架,却怎么都打不到他,反而追着追着腿脚发麻,他都没沾到我,我就倒下了。他妈的,这人当真会妖法不成?”
陈修水道:“会不会是他用飞物打穴打了你身上的穴道?”程立雪道:“我什么东西都没看到啊。说不定今日老子点背,先是被你和你的小猴子打得全身发麻,又被这酒鬼使妖法。”陈修水也不和他理论,说道:“那后来呢?后来你就把你的马杀了?”
程立雪道:“我本想出去抓只山鸡或者獐子随便对付一下便得了,再不然到外面河里捉条鱼也成,但我手脚甚笨,捉来捉去也捉不到。我就想着回来把他的马给杀了,也算是吃上了肉。他妈的,谁知道这酒鬼却并没有骑马来。说来也奇,他和我一同从山庄离开,我骑马他走路,这短命酒鬼当真走得这么快吗?”
陈修水知道那人想必长途跋涉的轻功本事不低,也不打话,示意程立雪继续说下去。程立雪道:“我没捉到鱼兽,回来便和他说了。他不肯,非要吃肉。说什么要吃不上肉就把我哥哥身上的肉剜来吃了。”陈修水听得心中一寒,虽知他多半是玩笑之言,也不由一阵后怕。程立雪继续说道:“我心说,那哪成啊?又和他打了一架,但他妖法厉害,我仍是奈何不得他,还被他把我的剑给解了下来。我想背了哥哥走,他又施妖法让我动弹不得。我思来想去毫无办法,只得把马杀了。”
陈修水把背上的包袱解了下来,从中拿出五十两银子递给程立雪,道:“程大兄弟,小鬼头这儿有一些银子,给你去了前面市集再买匹好马,余下的银子你就给程掌门买副棺材,在这乡下地方就葬了吧。免得从这里回去还有好几十天的路程,到得你参合门中尸身都已生了蛆。”他知道程立雪好面子,因此并不言明这些银两是父亲托自己给他送来的。至于什么财不露白的说法,一来他初入江湖,并没想到这许多,二来他一见这醉汉便不知怎的心生亲近之意,三来这程立雪是个十足的浑人,因此便不如何在意。
果不其然,程立雪略一思索,便接过银子放入了怀中,道:“我倒没想到这许多劳什子,还是你小鬼头想得周到。”
陈修水想着张百流不知酒资是否足够,本想也给他一些银两。但转念一想,自己是晚辈,张百流是长辈,哪有晚辈给长辈支钱财的说法?
正想着,张百流却开口了:“你这小子倒是个大方人,姓张的也没钱喝酒了。诗仙李白有云:‘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你何不一并成人之美,也偿我之所愿?”
陈修水点头称是,于是便取出了十两银子出来,抛给了张百流。张百流看也不看,一手接过,掂量了一把,道:“我还以为有多大方呢?怎么客栈中给了四十两,这姓程的得了五十两,到我这就只有十两了?”陈修水眉头微皱,心想:“这人枉为长辈,不仅开口向小辈讨钱,这一前一后我已支了二十两给他,他怎还不知足?”但已答应下来,他也不愿意反悔,于是又伸手进包袱摸了一摸,发现只有十余两银子了,且都是些碎银子,是为陈振林给他作路上零用。
张百流见陈修水面露难色,便哈哈一笑:“算了算了,我这葫芦里还有不少酒,十两银子已经足够。肉快煮熟了,我们吃肉吧。”
程立雪点了点头,便开始从缸中打捞马肉,张百流从庙中扯来一张破布,掸了掸灰,便铺在了水缸前的地面上。二人一前一后忙得不亦乐乎,陈修水想到马儿死前的模样,又念及今日已见到许多命殒之事,心有不忍,便不愿意吃肉,也不曾伸出援手。
只见程立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微微倾斜往马肉上倒着什么。火光闪烁下,陈修水认出来从中飘洒出来的粉末是盐,想到参合门门人以贩卖私盐为生,随身携带有盐也不足为奇。
张百流闻到洒上盐后的马肉的香味,拿起放在地上的程立雪的佩剑切了一块下来放入了嘴中,不由赞道:“程立雪大兄弟真是体面人,好样的!”程立雪从小到大极少为人称赞,这时便呵呵一笑,害羞地挠了挠头。张百流又拿出酒葫芦来喝了一口,道:“陈修水小子,你也来,吃饱喝足了好看你俩打架。”
陈修水回答道:“小侄不会饮酒,至于吃肉,今日在庄内已吃得够多了。”张百流道:“肉不吃也可,酒不喝那还算什么汉子?”说完便把葫芦抛给了陈修水。陈修水推辞不得,只得接过葫芦,微微抬起葫芦尾,小吞了一口,喝完便又把葫芦抛了回去。
葫芦中的酒酒性微烈,陈修水呛了一口,抚胸咳嗽了起来。张百流见状又是哈哈一笑,称赞了一句,便又喝了起来。程立雪在一旁早瞧得心切,离客栈又十分匆忙,身上未携酒水。他不敢出言索要,只得偷瞄一眼酒葫芦,又吞一口口水。
张百流把葫芦向程立雪一抛,程立雪立时放下马肉,接过葫芦仰头便喝,酒水顺着他的胡须流下来,浸湿了胸前的衣服他也不管不顾。张百流心疼酒,骂了一声,又从袖中掏出另一个葫芦饮了起来。
陈修水不吃肉,便拿出干粮,自顾地想着心事,啃起大饼来。程立雪和张百流在缸旁吃肉喝酒,陈修水在远处啃着饼,三人互不言语。张百流最先饱腹,吃完就睡了。
陈修水和程立雪见张百流不提比试之事,自是求之不得,也不出言提醒,见张倒头睡下,就也先后入了梦乡。陈修水和程立雪因门派之由,本该是仇敌,但却同檐而卧,张百流与二人也是非友非敌,三人可谓是萍水相逢,却都互无戒心、相安无事,也可算得是一大奇事了。
次日早晨,陈修水最先醒转过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庙门,到溪边掬了溪水洗完脸后,想要折回庙中。甫一回头,却发现张百流已然倚在门框边,面无表情地正望着陈修水。
陈修水向张百流打了声招呼,道:“张叔父早。”张百流“嗯”了一声,道:“洗漱完了我就叫程立雪出来,你们两个比划比划。”陈修水知道躲是躲不过的,但仍问道:“不是昨天夜里就该比试吗?既然昨夜未比,今日为何还要动手?”张百流道:“昨天天色太暗,比试起来多有不便,我一时间的打定主意就没和你们说明。现在正是动刀子拳脚的好时候,废话也不用说了,我把程立雪叫出来,就在这庙门口吧。”
说完张百流就进了门去,朝着正侧卧而眠、哼哼唧唧的程立雪屁股上踢了一脚。程立雪身躯甚巨,却被这一踢向内侧挪动了寸许,他吃了一惊,立马坐起身来,拾起地上张百流昨晚已还给他的长剑,破口大骂道:“他妈的,哪个孙子活的不耐烦了,偏来扰老子清梦?”至于这话中间的孙子和老子辈分不对,他也一时间理会不了这许多。
张百流应道:“程立雪,姓张的要看戏了,你和这小兄弟去玩玩,让姓张的开开眼界。”程立雪一见是张百流,便硬生生把后半段骂人的粗话憋了回去,但他仍是忍不住,挠了挠头开口说道:“张大哥,不是说昨天夜里打吗,昨天已经过了,怎地今天早上还要打?”
张百流横了他一眼,道:“怎么?不乐意?”程立雪见势不妙,忙点头道:“不敢不敢,我打就是了。”他本也喜好武斗,只是昨天兄长暴毙,心情低落,心灰意懒。但经昨天饮酒吃肉,又见陈修水这个小朋友,他生性健忘,便又振作起来。说完,他大步踏出庙门,往门前空地上一站,说道:“小陈兄弟,来吧!”
陈修水答了一声“好”,便左掌右拳地摆了一式“迎客灵猿”,只是一时想不到如何取胜,因此只是架着身子,却并不急着动手。前一天勉强算得胜过了这程立雪,一大半是猿小白之故,现在自己孤身应敌,眼前这程立雪身如铁塔,何以克敌?
陈修水正自思索间,程立雪却等得不耐烦了,口中喝道:“小陈兄弟,你不动手,我可要来了!”说完提剑便奔了起来,奔到近前,当先便是一招“中庭望月”。
剑已刺来,容不得他再多作迟疑,陈修水侧身避过,灵机一动,使了一招“迎刃而解”的变招。他脚步微移,左掌微弯,去拿程立雪右手的阳谷穴,右拳直冲,向着右手指的指节打去。
陈修水人小手也小,左掌一拿却没拿得稳,只右拳冲击将程立雪的手指打得一痛。程立雪手指吃痛,十指连心,长剑几乎要脱手落地。张百流瞧在眼里,称赞了一声:“好!”
程立雪“哇”地叫了一声,收剑又刺,陈修水向后跃了开来,一直不肯硬接剑刃。程立雪一把剑越舞越快,参合剑法一招接一招如流水般使了出来,剑尖不停闪动,却始终连陈修水的衣襟都碰不着。他招式虽繁,力气却如泥牛入海一般毫无着力点,不由心烦意乱起来,当下便不再使剑招,将长剑一横,双手握住,胡乱地打砸起来。
程立雪双手使一把长剑,速度又更加快了,放弃了剑招之后,虽毫无章法可言,但威力却是倍增。招式既快,陈修水躲避起来更加困难了。程立雪使剑招时陈修水还可凭着年少妄为伸手接上一两招,如先前一样反手重击手掌之举也可伺机施为,但后来程立雪既已变招,他便只剩了闪避的动作,偶尔一招躲得慢了,长剑挟风掠过面颊,劲风如刀,一张脸便隐隐生疼。
程立雪一直打不中目标,心里急切,陈修水却比他更急。程立雪招招都是进攻的架势,自己根本无法反击,这人生就蛮力,又正值壮年,力气好像永远不会用完,陈修水却只有躲避的份。因此程立雪只要能保持威势不减,当可谓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正当二人打得胶着之时,张百流开口说话了:“陈修水,退出圈来,捡石头打他膝弯委中穴!”
陈修水先前也曾尝试过退出圈,但程立雪追得紧,自己往往向后退不了多久便又被剑风罩住。他听到张百流的话,又尝试了一遍,仍然不得余裕。其实他本可有机会,但程立雪也听到了张百流所言,长剑舞得更加密不透风,陈修水一退他就进,虽然中间有些间隙,但陈修水除躲避以外却无暇做些其他事。他突然挂记起猿小白来,猿小白如若在此,人猿携手,当可将这大汉挡在丈外。
陈修水忽的想起一招来,待程立雪一剑从下往上地提起之时。他便侧身将背贴上了程立雪的右手外侧,程立雪陡然回招时多了一股外力,略感别扭,提剑之举便有些迟钝,招式突缓。陈修水正是要程立雪的这一下回招变缓,当下他便略一矮身,将自己的右肩伸入了程立雪的右胁下方。
程立雪见敌人突然生出来了新奇的打法,十分吃惊,剑由急变还、由缓趋顿,已给了陈修水可乘之机。陈修水得此余裕,右肩发力一顶。程立雪这一剑本就是要上提,提剑之势加右胁受力,偌大一个身躯便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出去,直至丈余外才停下来。
张百流又称赞道:“好一招‘灵猿靠虎’!”
这一式破招正是神猿长拳中的“灵猿靠虎”,由太祖长拳的“虎靠式”演变而来。“虎靠式”本是拳招相交时所用,敌人右拳打来,我从敌人右侧贴身而动,待敌人受力出招变缓,我矮身而动,以肩撞胁,将敌人撞至跌倒,撞击之时还可加上身躯转动,使敌身体失衡。到得神猿长拳中,还可抬手夺人武器。只是陈修水与程立雪身高相差不少,力气又不如人,因此“灵猿靠虎”仓促之间只使了个大概,既未夺人武器,又未将敌人顶至跌翻。但已为陈修水争取到了不少时间。
陈修水以小博大,一招成功,便又后跃退开,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子放在左手中。他不等程立雪靠近,便即跑动起来,同时右手从左手中不停地拿出石子向奔跑而来的程立雪穴位打去。
说来奇怪,神猿长拳这自家功夫他往往是要真正到危急时刻才能使出来,且使之具有奇效,但这认穴打穴的功夫昔时却只是学过一些皮毛,并未认真研习,此时使出来竟如臂指使,屡试不爽。只因他年纪尚轻,在内功上较为薄弱,这打穴功夫威力却是不如人了。
两日里的几次拳脚比试下来,都是因为内功修为不如他人而不能快速制敌,陈修水心里对于内功一道已有深刻认识,如说先前练功未有日日刻苦,那从今日之事起,对于内功一道,他便格外认真了。猿小白虽颇具灵性,是自己的一大助力,但强中自有强中手,若是本身修为不够,被人欺近身来,只有束手就擒这一条路了。
张百流见陈修水已得要领,知道他有胜无败,便不再出言指点。陈修水一边奔跑,一边掷石子,将程立雪打得叫苦不迭,但程立雪只能“哇哇”大叫,对此毫无办法。
如此这般打了一盏茶时分,程立雪突然把剑往地上一扔,大叫道:“不打了!老子不打了!”说完双腿打了个交叉,只是因穴道遭点,动作不免十分笨拙,但他仍然席地坐了下来,想到这两日打架处处吃瘪,说道,“大的使妖法,小的耍无赖。你们两个就会欺负人!”心情沮丧至极。
蓦地他想到哥哥昨天身死之事,情至深处竟放声大哭起来。他本是小孩子心性,从前打架打不过就找兄长出面帮忙,但这次打架打不过又想找哥哥,却反应过来哥哥的尸体还在庙里放着,一急之下就哭了出来。
张百流和陈修水二人万万没想到这程立雪说哭就哭,事先毫无预兆,二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却毫无办法。程立雪哭了几声,又抹干净了泪水,站起身来,朝着庙里走去。张、陈二人不知其意,便不加阻拦。
只见他走到神坛左侧,躬身把程立门的尸身抱了起来,一把抗在肩上,便要出门。张百流见状,出言问道:“程兄弟,这就要走么?”程立雪却不答话,只迈步往前。
陈修水见状把自己的马从殿后牵了过来,将缰绳递给了程立雪,道:“程大哥,我庄中这马昨天自己走丢了,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就把缰绳套在了殿后,想是与程大哥有缘。它既是一心向外,小弟也不能留它了,还请程大哥把马牵了去吧。”其实他昨晚先是见到这马在殿后栓了绳,后来又见到庙里的马肉,已猜想到必定是程立雪把自己的马杀了以后,见到陈修水的马在外闲荡,便想着这“无主之物”大可据为己有。他虽猜到了其中缘由,但言语中却并不揭穿,只是说送马于人。
程立雪早先受人之钱财,虽然昨晚有留马之心,但现在却已不打算再要人马匹,于是开口道:“小陈兄弟,我已拿了你的钱,不能再要马了,这里和前面市集远吗?现在还早得很,我走过去就是了。”
陈修水道:“只有不足十里路了,既然程大哥执意步行,那小弟也就不再相劝了。”他又转念想起这人心性直爽,到得市上莫要遭人欺侮,于是又道,“小弟和程大哥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就牵马再陪着程大哥走一会儿如何?”程立雪欣喜之色现于脸上,当下应许道:“好!”
张百流见二人眨眼便要走,开口道:“程兄弟,我看你刚才使剑招本事还不如你一通乱砸,不知道你有意学其他兵器没有?”程立雪喜出望外,不假思索地道:“他妈的,老子早嫌这花里胡哨的破剑了,学什么?”但又略一打量张百流,想起这两日相处时并未见到他有任何兵器,疑心张百流在骗自己,于是又道,“你又不使兵器,没由来地消遣我干什么?”虽是这么想,但毕竟想要学艺,他口中已不再“老子”、“老子”地自称。
张百流哈哈一笑,道:“我不使兵器,还不许洞庭湖唐坤唐老头子使兵器么?”程立雪尚且未明其意,但陈修水已知道张百流这是要将程立雪引荐给“洞庭唐枪”唐老爷子做弟子,于是赶忙对程立雪说:“程大哥,快谢谢张叔父。他要带你去拜师啦!”
程立雪一愣,听说是要拜师,当下轻轻放下肩上的兄长尸体,倒头便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洪声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陈修水和张百流不禁莞尔,张百流笑骂道:“你这傻子,姓张的怎么能是你师父,我是要带你去洞庭湖拜‘洞庭唐枪’作师父。正好有好些年没有见唐老头子了,一同去看看他死了没有也好。哈哈!”说完他上前用左手断掌拍了拍程立雪的肩膀,示意程立雪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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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江湖险恶无人睹
程立雪顿时便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拜错了师后,难得地红了红脸,站了起来。陈修水见到程立雪得此良缘,这两日间与之相处,已然将其视作好友,不由得便为他高兴起来。他转念又想到自己将要闯荡江湖,却仍尚未拜师,眼前的张百流虽瞧着模样该是个世外高人,但一则至今张百流尚未显山露水,不知其本领如何;二则张百流未曾开口,自己偏要拜师,少年人脸皮薄,这话如何说得出口?
正自思索间,程立雪已站起身来,背起了哥哥的尸身,看架势是要继续往前行了。张百流道:“姓张的就跟你们走一趟吧。”说完拔腿便走。陈修水想到庙中还有些昨日夜里剩下的马肉,道:“张叔父,马肉不要了吗?”张百流头也不回地道:“不要了。”陈修水便回头将自己包袱拿上,脚步一紧便牵马跟了上去。
三人同行入了市集,一路上陈修水对张百流的身份来历旁敲侧击,但张百流口风紧得很,未曾透露半分。
市集上人潮拥挤,熙熙攘攘甚是热闹,程立雪背着尸体在街上行走多有不便,三人均不愿意多生事端。张百流和陈、程二人交待了一句便自顾自地去打酒了,他说走便走,也未曾言明在何处再碰头。陈修水和程立雪则径直地去了丧葬店铺买了副棺材,又添了些香烛,又雇了几个店里的伙计抬棺木。
付钱之时,陈修水一摸包袱,发现自己赠与张百流的银两不知何时已重新又回了自己的包袱中。他微微一笑,对程立雪道:“程兄弟,你瞧,这张叔父又把我这银子换回来了。”说完把包袱敞开给程立雪瞧了一眼。
程立雪道:“哈哈,好哇,张大哥昨日向你要钱,看来是试你来着。小陈兄弟,这钱你已经给过我了,我自己付钱便是。”说完把十两银子抛了过去,道,“掌柜的,我不知道这一副棺材、这许多香火和你店里几个伙计到底要多少钱,十两银子可够了么?”
棺材、香火和人力统共也才三、四两银子左右,这老板见程立雪出手豪阔,已是大感高兴,回答道:“够了,够了。谢谢客官。”转而又对店里说道,“伙计们,今日所有人暂且停工,帮着这位两位客官好好葬了……”他不知道葬的是谁,于是顿了一下,向陈修水投来了询问的目光。
陈修水想了一下,道:“驾鹤西游的是程老爷。”掌柜的应了一声“是”,略一沉思,续道:“帮着二位爷好生葬了程老爷。”又回头对陈、程二人道,“二位客官,请问这程老爷葬在何处,可有说法么?如若未定的话,敝店别的不敢说,瞧风水的本事还是有三分的。”
陈修水和程立雪二人对此均是一头雾水,得人帮忙正是求之不得,陈修水道:“小子少不更事,初次出门闯荡,一切但由掌柜的做主便是。”程立雪也道:“这些狗屁规矩老子向来是不懂的,你要是肯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了。”掌柜的道:“今日二位来得正巧,今日也正是出殡黄道吉日,早一日晚一日怕是都要错过了。”
陈修水暗暗好笑,心想:“这老板可也真是糊涂,难道人死了,我们今日到店就该今日下葬,又不是当地人,这出殡还能挑时候么?”不过他也不愿计较,因此并不言明。掌柜的入了后屋交代了几句,招呼店中人等一同把店中安置好,把店门栓上,便招呼着一众伙计和两人从后门鱼贯而出。不知是否是店中规矩,这些人包括掌柜的在内都身着一件深色长衣,将全身包住了,队伍显得十分庄严肃穆。
许是掌柜的和一众伙计都不喜言语,一路上陈修水欲要与之闲谈都被其随意带过,他略感奇怪,心想:“这市集离我猿山已远,此店中人又都寡言少语,民风看来大有不如。”初离故土,想着想着又挂念起父亲来。
程立雪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队伍中间的棺木,自己的兄长今日出殡,昨日虽已感伤过,但心下仍是怆然不已,既无人找他说话,他自己也默认不语,只是跟着队伍木然前行。
如此行了许久,掌柜的高声道:“到地方啦!”众伙计于是将棺材往旁边一放。陈修水和程立雪这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身处之地认也不认识了,只能依稀从树木和烈日间勉强辨认出东南西北。陈修水道:“掌柜的,方才小子走了神,请问此间是何处?”
掌柜的哈哈一笑道:“哈哈,那可再好不过了,这里就是二位日后的居所了。老子可是百般考虑,才找到的这快风水宝地,二位日后如若泉下有知,想必也要对在下感激万分了。”
陈修水察觉这掌柜的出言不善,吃了一惊,道:“掌柜的可是求财么?”掌柜的道:“瞧你这兔儿爷般的模样,可惜了是个男儿身。”店中其他伙计已悄悄地将三人围成了一个圈,陈修水和程立雪正处在垓心。闻言伙计们都是哈哈大笑。
程立雪直到听到哈哈笑声才回过神来,发觉前后左右一共八名伙计,此时长衣均已脱下,露出内里的一件劲装来,右腰处别着一把刀,人人手按刀柄,蓄势待发,只待掌柜的一声令下,兵刃脱鞘而出便可动手。
程立雪见人人都是不怀好意的模样,知道自己已遭暗算,破口大骂道:“操你妈的,偏偏要惹老子。瞧老子不把你们脑袋给锤烂!”说完他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呸!嬲那该被桑!”最后一句已然用上了江浙当地的方言。话虽说得狠,但他不知道对手到底本事如何,也不敢贸然上前,只骂人间已把佩剑抽了出来。
这棺材店的众人本都是别处的一个下作帮派,前些年江湖整治严重,这才不得以找了个市集做起了生意。但昔日杀人放火惯了,见的死人多,别的本事也做不来,于是便跟着人学了做棺材的本事,在这市里开了家店。明面上暗地里都是做死人生意,只不过暗地里的死人生意是找寻机会杀人夺财,见不得人罢了。他们开店已有四年余,害死的人命也不知道有多少,今日看到程立雪为人粗放、陈修水又锦衣玉食且年纪尚轻,因此歹心又起。
陈修水道:“小子身上有二十两银子,都可送给了各位,各位就放了在下和在下这位朋友一马,大家交个朋友如何?”他明知这些人不会答应,说这些话不过是想拖延一下时间,想等张百流找寻过来相救二人。
掌柜的虽不知道陈修水在拖延时间等待强援,但也知道杀了二人后,有什么财物自然全是由自己处置,便道:“和死人交朋友有什么用?不用废话了,各位兄弟,动手!”说完九人同时“锵”地一声抽出了兵刃放在了胸前,瞧这阵势,竟是操练已久。
陈修水知道再无商量的余地,便先下手为强,当先一步跃出,一招“迎刃而解”向掌柜的打去。掌柜的反应也是十分迅速,见到自己虽然先一步喊出“动手”,但先手之势已被陈修水夺去,当下手臂微收,刀刃向陈修水伸来的拳头砍去,还了一招。
陈修水手腕一缩,这一拳便没有打上去,但左掌却未受阻碍,顺顺利利地攀上了掌柜的拿刀的手腕,一把握住,但因右拳已收,这兵刃便夺不下来。他正想右手继续出招,这时众伙计已反应过来,正前一人反应最快,一刀劈将上来,陈修水便不得不撤了擒拿的左手。掌柜的一得自由,便即后退一步跃开,退到了人群前方。
他叫道:“姓陈的小子,你若是现在投降……”陈修水见势插嘴道:“现在投降能放我们一条活路不成?掌柜的,出来闯荡可要讲信誉啊!”掌柜的道:“呸!你爽爽快快地投降了,我们也爽爽快快地给你个痛快,你要是磨磨唧唧地还要动手,昔日老子在绿林之中学了不少折磨人的玩意儿,可要在你两人身上试一个遍了!”
陈修水乐得跟他继续扯皮,于是问道:“不知掌柜的所言为何?小子初入江湖见识短浅,自是愿闻其详。”掌柜的道:“第一便是‘火刷子’,用火将铁丝做的刷子烧红了,再在你身上一遍一遍地刷,刷得你的肌肤连皮带肉地掉下来……”陈修水听得头皮发麻,但仍强自抑制,继续问:“我瞧这第一也不过如此,我去过火焰山,这滚烫的感觉我还受得了,那第二呢?”
掌柜的正要回答,那名出手相救的伙计插口道:“大哥,别跟他胡扯了,还是动手吧!”掌柜的道:“二弟说的是。我倒差点被这小王八蛋给耍了,众位兄弟,上!”说完就退到了人群之后,他料想众弟兄必然可拾掇下这两个人,自己是“头脑人物”,受不得损伤,便躲在了最后。
陈修水也退到程立雪的身后与之背靠着背,说道:“程大哥,我五个,你四个,掌柜的归我!”他其实也已经瞧出来这掌柜的贪生怕死,但他乐得少一个对手,因此并不拆穿,说人数时仍旧说是九个人。说完他就摆下了起手式,以逸待劳地等着对手出招。程立雪则直接双手持剑,看来已是放弃了参合剑法了。
那掌柜的口中所称“二弟”的二当家最先出手,一刀向陈修水腰间砍来,陈修水如果腾身躲避,那程立雪多半会中刀受伤。于是陈修水只好硬着头皮,双手斜举去接了这一刀,他双手合掌,铤而走险地一把夹住了刀往身侧一带,与另一把刀撞在了一起,发出了“铮”的一声响。
但紧接着又有另外一把刀已经向陈修水的右肩砍来,他不及闪避,右肩上衣服裂开,已然吃了一刀,所幸那人武艺甚低,这一刀便只是皮肉之伤,只是日后定是要留疤的了。这两相接触,陈修水已对这伙盗匪的本事心中有了个数,他知道这伙人不过仗着人数上的优势才敢为非作歹,其实际本领却是连三流也算不上。
陈修水肩上吃痛,心生一计,对程立雪道:“程大哥,小弟要出去打,你自己小心!”程立雪回道:“好!”一把剑舞得滴水不入。他本就生得粗壮,兵器又重,敌人见之胆寒,一把刀便劈不过来,用以自保自是绰绰有余的了。
陈修水一跃而起,最先的四人便马上递上了刀子,二当家一马当先,刀在最前。陈修水一弯腰,从二当家的刀下便穿了过去,再挺起身来使出再使出神猿长拳中的“拖刀骑龙”,左手抓住其手腕往刀的去向一拉,背贴上了二当家的背,又紧接着使上了“灵猿靠虎”。
他尚是少年人,身材较之成年人更小,因此这两下虽是险之又险,但众伙计不敢伤了二当家,束手束脚并没能伤到他。反观二当家为陈修水所阻,出刀收刀甚是别扭,姿势已是十分难看。
眼见程立雪和陈修水已占优势,立时便要得胜,正在这时,躲在人群后的掌柜的见众伙计渐渐不敌,当下也拨开左右两人,加入了战圈。
掌柜的武功本就是这帮匪徒中的最高者,只是先前贪生怕死不敢便贸然加入战场。待见到中兄弟不支,他又想到自己如若不出手相助,数年苦心经营的生意将毁于一旦,心下便不忍了。他一冲向前,瞧出程立雪那边得不了便宜,嘴上交代了一句:“老二,小心着点!”朝着陈修水便是刷刷刷两虚一实的三刀。
陈修水本来对付几个毛贼已有些左支右绌,这时掌柜的三刀砍来,他心下着急,将前两刀误以为实,第三刀又挨上了他的左肩。总算是掌柜的初次出手,存心试探,并无伤敌之意,故此这三刀未划伤皮肤,只是陈修水的上衣又破了几道,显得十分狼狈。
掌柜的对于自己出手得利也有点惊讶,略微一顿便又欺上身来,朝着陈修水又是斜斜一刀。陈修水先前挨刀倒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轻敌,他只夺刃之时和掌柜的有过交手,加上与众喽啰周旋已久,误以为掌柜的也是个毛贼。这一下心里有了防备以后,便把身子贴着二当家开始游走起来。
二当家人高马大,手里带刀一时间却也抓不住这个少年,于是把刀往地上一抛,徒手应敌反觉更易。只是这样一来他失了兵刃,兄弟的刀就更不便出了。初时他还可借兵刃之便加以格挡,后来迎刀的全是肉掌,店里伙计三招内有一招敢欺近身来便可算得是不错了。有两名伙计见这边得不了便宜,就转而加入了对程立雪的围攻。
于是场中局面变成了陈修水对战掌柜的和二当家,一名其他伙计在一旁掠阵;程立雪以一敌六,虽是一帮不入流的喽啰,他勇猛无双,却也颇具威势。陈修水得片刻喘息间隔,出言调笑道:“程大哥,你以一敌六,小弟可没你这本事,这次是小弟输啦!”程立雪听到陈修水的话,一把大剑舞得更起劲了,只是苦于一开口便要泄气,因此回不了话。
掌柜的和二当家久久收拾不下一个小孩子,脸上已是不甚光彩,待得陈修水出言调侃,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均以为陈意在嘲讽,脸上直做火烧。掌柜的恼羞成怒,高叫一声,一把刀便使得更紧了,初时还避让着不伤到二当家,到后来却不管不顾了,一会儿二当家臂上也挂了彩。
时间一长,陈修水一件崭新的袍子已被划得破破烂烂,有的地方透出血红的伤口来,煞是吓人。他失血已多,力气渐渐不支,手脚已缓了下来,而动作一缓,又招致更多的伤,如此恶性循环,眼看就要丧命于匪徒之手。
程立雪在一旁被人群围住,既无暇关心一旁的战场,也空不出手来相援。他骁勇善战,已伤了一名伙计。但一个人的力气毕竟有限,一旦陈修水倒下,显然程立雪也是要一同暴尸荒野了。
正在这时,“嗖嗖嗖”的一连串声音从头顶的林木上传来,紧接着“啊啊啊”的惨叫之声此起彼伏,众伙计手上各中一枚梅花镖,兵刃都“当啷”落地。一团灰影从头顶飘落,传来一个声音:“姓张的来晚了,你二人没大碍吧?”来人正是张百流。
陈修水反应较快,得救之后看明来人,便惊喜地叫道:“张叔父!”而一旁程立雪却尚自把剑舞个不停,靠得近的一名伙计失了兵器,也失了阵脚,被他一剑拍得脑浆迸裂,立时倒地身亡。如若这一剑是削而非拍,那只怕这伙计又是另一番死法了。程立雪一招得利,愣了一下,回头见到张百流,已知得救,行了一礼,道:“张大哥。”
掌柜的和二当家见对手有了一个强援,便想要溜走。只是掌柜的极为好面,觉得偷偷溜走极为耻辱,店里伙计又已死在此处,自己日后威严只怕要荡然无存,因此想在言语上找回场子:“有仇不报非君子,阁下还请留下万儿来,今日之事,我兄弟几个势必要报仇的了。”
二当家为人较为精细,也出言道:“我们兄弟技不如人,今日之仇无法即刻得报,好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若风水真能轮流转,届时我兄弟再来寻阁下之仇,雪今日之耻。”
张百流却并不领情,冷哼了一声,道:“宵小之辈也敢妄称君子,可笑!今日事就该今日毕,我看不必再等日后了!”右手一扬,阳光下白光一闪,几枚银针向着站着的几个伙计射去。
几人捂着喉咙发不出声,突然嘴角溢出鲜血来,挣扎了几下,就此倒地,气绝身亡。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直射向地面,在地上各人的喉结上各映出一根银针来。
陈修水恻忍之心大动,先前虽亲历打斗,如此脑浆迸裂、口吐鲜血的死状却也是头一次见到。他虽不至于当场呕吐,却也血气翻涌,眉头微皱,不免一阵心烦。程立雪则走上前去在为首的掌柜的尸身上狠狠踢了一脚,啐了一口,骂道:“呸!死这么爽快,倒便宜了你老小子!”
张百流见到陈修水的神情,道:“怎么?觉得姓张的过分残忍了不是?”陈修水道:“这些人虽然都是奸恶之徒,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小侄见了是有些于心不忍。”张百流道:“呸!老天无眼!你小子这是妇人之仁。”陈修水不明白他为何要连老天爷也骂,也不理会,道:“许是承了我父亲的血脉吧。”张百流哼了一声,不做搭理。二人就此不再言语。
见张陈二人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程立雪早不耐烦,自顾自地去一旁挖了个坑,想要给哥哥好生安葬下来。好在他佩剑巨大,他力气又足,因此三两下便挖了个墓穴出来,墓穴长约十尺、宽五尺、深四尺,正是棺材尺寸。
程立雪虎目含泪,双手合抱着棺材的中间,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墓穴的正中。呆了一阵,突然嚎了一声,双手拨弄起泥土,不一会儿便掩盖住了棺材。坟墓已初具形状,程立雪又去削了一块木头,立在坟前当是墓碑。
他本想用剑割破自己的手指写字,但又怕痛,拿剑比划了半天也不敢下手,于是去死人旁边沾了些血回到了坟前。突然他又一愣,想起自己并不识字,这碑上写些什么他可一无所知,礼节他本也是不懂的,但坟前立碑却见得多,先前这些便都是依葫芦画瓢了。
陈修水见到程立雪的模样已然猜到他不会写字,于是主动请缨道:“程大哥,让小弟来吧。”程立雪应了。陈修水拿不起重剑,便随意拾了根树枝,在木头上写道:“参合门掌门程公立门之墓”。
张百流道:“‘参合门掌门’五字去了吧。”他于参合门并无好感,但见程立雪对兄长感情真切,略受感染,也知道参合门声名狼藉,这几字一去便可免了过客对死者的骚扰,于是出言建议。
陈修水略一思索,也想到了此节,心想此间虽然荒凉,但难免也会有游人过路,点了点头,用袖子将先头五字擦去了。做好这些后,他倒头叩了三下,低声道:“程掌门,虽然你我之间本是仇敌,但死者为大,大家往日恩怨一笔勾销。望你在天之灵保你胞弟今后一切顺意。”
程立雪是个粗人,张百流和陈修水的话他虽不甚明白,却也不去打听,见墓碑立好,陈修水叩头行礼,自己也依样叩头。张百流自居与程立门是为平辈,加之对其人行止不耻,因此二人叩头之时他便拿着程立雪的重剑另行掘坑,用以葬了棺材铺的众人。
但打暗器之人讲究的是寸劲而非长力,张百流掘了一会儿便拿不动剑了,于是改用死人的刀。这时陈修水和程立雪行礼已毕,也过来帮忙,三人上上下下忙了一阵,把众伙计的尸体随意抛入了坑,填土掩埋一毕,就转身往集市方向回去了。
三人走了一阵,陈修水问道:“张叔父,你不是去买酒了吗?后来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张百流道:“市集上就一家棺材铺,我里里外外寻你们不见,就在店里后门发现了一些较新较杂的脚印,就一直跟着过来了。好在姓张的所长为暗器,因此对一些微小动静较为注意,一大群人行动难免要留下踪迹来。不过初时尚且可凭脚印跟着你们来,到后来路越来越偏僻,脚印所指尽是些荒凉地方。要不是兵刃的声音,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你们。”
他言语中说得轻松,其实是担心因为自己贪酒而使二人遭受匪徒所害,难免有些自责,因此心急如焚地跟着往荒野处去的脚印一路跟来。到得后来林木渐稀,他便登上高处查看,听到兵器声便施展开轻功循声跟了过去。所幸他来得及时,二人还未遭险。饶是如此,他心里已捏了一把汗。
陈修水早被张百流的功夫所折服,道:“张叔父,你这身轻功和暗器功夫可靓得很呐!”张百流心头一动,说道:“陈贤侄,做叔叔的看你是为良材,这程大兄弟已经有所机遇,不知你有否意愿和我做师徒?只是姓张的是个闲散游人,师门早已不存,到得江湖上无法让你‘师出有名’,可委屈了你。”
陈修水自是求之不得,回答道:“小侄早有此意,不过现下还不能立时学艺。家父病重,挂念于我,小侄身上受伤又多,得先回市集开些药,以后再回庄休息一阵再随张叔父学艺。”
张百流也知道这话的言外之意,陈振林眼见就要与世长辞,陈修水回家尽孝也是情理之中,因此回答道:“好,那我就先同这程兄弟到洞庭去一趟,如无意外,月余后我俩定可再相见。”
陈修水道:“但凭叔父吩咐。”张百流哈哈一笑,道:“还叫叔父呢?”陈修水道:“是,师父!”
程立雪插不上嘴,但见陈修水得遇名师,自然也为他高兴,只是才葬了亡兄,这高兴之意便有些淡淡的,只是道了一声“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