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汗牛充栋的小说作品中,《红楼梦》毫无疑问是中国古典小说创作的最高峰, 它内容庞大,包罗万象,服饰描写也是其内容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红楼梦》全书一共有 51 回写到了服饰,其中大部分服饰的描写集中在前八十回中,关于服饰的词语共173条,其中有26次较完整地描写了服饰,作者曹雪芹因此还被红学专家周汝昌先生称为“大服装陈设专家”。
《红楼梦》中人物众多,据上海红学界四老之一的徐恭时统计,光是有姓名称谓的就有七百三十二人之多。如此庞大的人物数量,为了避免人物性格的于人一面,细致的服饰描写成了刻画人物的一种工具。服饰中蕴含的情感意义显示出人物情感的走向,成为读者把握人物情感的线索。而其中呈现的个性意义更是人物性格的外延和投射。因此通过服饰情感、个性意义的分类别阐述,对红楼人物的文本解读具有重要的引导性作用。
进入电视时代,《红楼梦》的电视剧改编影响巨大,剧中的服饰造型成为热议话题。小说中的服饰没有特定年代的特征,使得电视剧服饰造型极为灵活。但经典的稳态结构使电视剧服饰在“形异”的同时,也严格遵守着红楼服饰“ 神同”的规则,是红楼服饰的现实应用。通过两个版本电视剧《红楼梦》中服饰的对比探讨红楼服饰现实应用具体形式的合理性。
关于《红楼梦》服饰文化方面的研究并不是太多,学者们主要争议的是《红楼梦》服饰究竟是清代的服装还是明代的服装,还是戏服。在以往的红楼梦服饰研究中,研究者关注的大多是《红楼梦》的服饰色彩语言、服饰纹样意象、服饰地位标识性等,重点多倾向于中国古代服饰文化。红楼服饰与人物性格之间关系的专篇研究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但以往的研究在服饰与人物个性研究方面,虽然重视服饰描写对故审情节、人物性格特征的影响,但也仅侧重于选择典型的人物进行独立的分析。
本文以曹雪芹的长篇小说《红楼梦》中的服饰描写为主要的研究对象,辅之以新旧版电视剧《红楼梦》服饰的对比研究。
中国素有“礼仪之邦”之称,“礼”文化贯穿了整个中国古代文化的全部,“礼不行则上下昏”, 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芞“礼”的作用究其底则是“所以茬疑别微,以为民坊者也。故贵贱有等,衣服有别,朝廷有位,则民有所让”。这样一套内在有序的社会规范在世世代代的传承中形成了集体无意识,以“分贵贱,别等威”,来维护以帝王为至尊的等级社会。礼制是一种在人们脑海中虚幻存在的形而上的一种精神产物,看不见也 摸不着,它的功能必须通过具体的物质载体才能够实现。如何让整个社会彻底遵循虚幻的礼制,服饰无疑是最佳的选择。人们生活的四个基本要素“衣食住行”。“ 衣”是最能够将礼制物化的途径,因为服饰是“人的第二皮肤”,是“无声的语言”,它对人们来说就像空气一般如影随形,因此能在生活中每时每刻不停地提醒着人们“贵贱有别”,不允许有所“僭越”。
《红楼梦》中人物众多,涵盖了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各色人等。这些人物存在着各不相同的等级,有着贵贱之分。这种阶级的差别通过言语、行为,也通过服饰表现出来。服饰与礼制的紧密关系在《红楼梦》所描写的那个日常世界里,所表现的就是一种人际之间的等级关系。贾家是世家大族,为了体现他们“簪缨世家”的地位 ,对服饰之“礼”非常重视,因此 《红楼梦》零碎而分散的服饰描写中或多或少都隐含着“礼”的内容。曹雪芹对这部分内容的描写非常隐晦,如果对中国传统“礼”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就能发现服饰之“礼”内涵对《红楼梦》人物、情节设置的隐性影响。这种隐性影响可从四个方面来观察,这也正好对应了构成服饰的四个基本元素:质、色、纹、饰。
质
《清史稿·舆服志》中记载“ 庶民不得用缎绣等服。满洲家下仆隶有用蟒缎、妆缎、锦绣服饰者,严禁之。”。曹雪芹笔下的荣国府是御赐国公府,出过两代荣国公一—贾宝玉的曾祖贾演和祖父贾代善。公是世爵,位列超品,贾母是国公夫人,她的诰命也就是超一品夫人。按制他们有权利使用妆缎、蟒缎、紫貂皮、银鼠皮等珍贵服饰面料。荣国府其余诸人除了贾赦世袭爵位,位列一等将军外,贾政与贾琏都是四品以下的官职,严格来说,他们的服饰面料的使用范围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但总览《红楼梦》中的服饰描写,荣国府主子们的服饰面料使用方面差异不大。贾宝玉的妆缎、貂裘衣服就不少,王熙凤的服饰中也不乏云锦、貂皮等面料。出现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荣国府贾赦、贾政两兄弟并未分家,恩荫于荣国公。如果已经分家的话,以贾政员外郎的从五品官职,贾宝玉的衣服几乎都是违制了。
贾府众人中男性服饰的描写几乎就集中在贾宝玉一人身上,其余人士的服饰要么以简单的“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带 过,要么就是干脆忽略,因此研究服饰面料礼制差异的落脚点就着重落在了贾府一干女眷及奴婢身上。曹雪芹对贾府诸女的服饰面料经过精心的选择,非常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林黛玉与薛宝钗都是贾府的表小姐,林黛玉是姑表小姐,薛宝钗是姨表小姐。她们的出身却存在这很大的差异,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祖上袭过列侯,是兰台寺大夫兼扬州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是曹雪芹在书中虚构的官职,相当于秦汉时的御史大夫,是高级的文职官阶。林黛玉是高官名门出生,云锦、狐皮等对其而言是平常的服饰面料。而薛宝钗是皇商出身,其父及兄长是为皇家宫廷采办各种物资的商人,虽冠之以“皇”,但本质上仍是“士衣工商”中地位最为低下的商人。薛家虽然豪富,是金陵四大家族中的“丰年好大雪”,但是并非官宦之家,社会地位并不高。所以薛宝钗的服饰中并不见有妆缎、狐皮、貂鼠这些违制面料。林黛玉、薛宝钗的这种服饰差异的细节暗示了她们身份的不同。
曹雪芹用服饰面料的礼制内涵来彰显人物的身份地位,却也故意在《红楼梦》的服饰面料描写中留下了几个明显的纸漏。第五十一回写袭人归家探望自已病重的母亲时穿了一件王夫人所赏的“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王熙凤看了犹不满意,又赏了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给 她。即使袭人是大丫鬟,但也还仅仅是个丫鬟,为何荣国府的主子们对其归家时的穿着如此看重?王熙凤还要特地交代袭人“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提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这些服饰细节其实暗示了袭人在荣国府上层主事者心里的地位。
《红楼梦》中不合礼制的服饰细节还出现在第五十一回中,麝月晚间起床为宝玉倒茶,宝玉让她披上自己平时起夜披的貂颊满襟暖袄。貂频指的是貂下巴处的皮毛,貂的头极小,仅取下巴的毛皮制作皮毛服饰,至少需要万块以上,非常贵重,据郭若愚所说,在清代是不准大臣们穿着。可是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不但让贾宝玉穿了,而且还是在晚间起夜的时候穿,不仅如此,还让贾宝玉身边的丫鬟穿了,这不得不说是对服饰礼制的一大讽刺。同时,这一服饰细节反映出贾宝玉性格中的反叛,对僵硬的封建礼制的无视,从侧面丰富了贾宝玉的性格特征。
色
服饰的色彩是服饰的主要组成部分,所以不免被印下了等级制度的烙印,以服色来区分社会各阶层成员的等级贵贱由来已久。曹雪芹对《红楼梦》服色的描写可谓是淋漓尽致,红黄蓝绿黑白紫,色系非常丰富。而每一色系又分出了好几种颜色:“红”有大红 、银红、杏红、玫瑰红、桃红、水红、茜红、海棠红、石榴红,以及似红翡颜色的碧玉红等;“黄”有金黄、柳黄、葱黄、鹅黄,以及浅得近似白色的蜜合色等;“绿”有松花绿、翡翠绿、葱绿、豆绿、水绿、柳绿,以及近乎浅橄榄色的秋香色等。
《红楼梦》五彩综纷的服色中,“红”是主基调,周汝昌曾说:“盖红者实乃整部《红楼》的一个焦聚。”古代日神 崇拜的影响,中国人以红为贵。但就一个“红”也被分出了尊卑贵贱,大红即正红色,是《红楼梦》服色中的正色。贾宝玉喜着红,研究他的服饰可以发现,贾宝玉外出如着红色系衣裳的话,则必是大红色,“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等等。即使是家常衣裳的红色,也是选择大红或者是最接近于大红的银红色。大红在服饰的使用中受到服色等级的限制,荣国府中只有奶奶、小姐们才有几个穿戴大红色。而丫鬟们虽然受贾宝玉爱红影响也多爱穿红,但丫鬟们所着之红却并非大红,只能是海棠红、石榴红、玫瑰红、水红、茜红等这些间色。即使是被 默认为是“准姨娘”的袭人,上头赏赐的服色也只是银红、桃红,不允许与大红沾边。第十九回贾宝玉去花家探视袭人后的一段对话就说明了着红是有身份区别的,“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贾宝玉得知是袭人的姨妹之后叹了一声,袭人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
红色在《红楼梦》中的使用尊卑分明,但其实整部书还隐形着一个更为尊贵的颜色——黄色。这里的黄色并非书中常见的柳黄、葱黄等,而是指纯正的黄色,明黄或金黄。《红楼梦》中荣宁两府众人无一人敢着黄,薛宝钗对贾宝玉的一句“谁是你姐姐?上边那个穿黄衣服的才是你姐姐呢!”,非常隐晦地提到了这一点。
除了黄色外,秋香色在清代也是非常尊贵的颜色。如第三回中贾宝玉就穿了一件“秋香色立蟒白腋箭袖”,王夫人房内炕上也设有“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在荣国府,不但贾玉玉有秋香色的衣服,连王夫人的被褥都用秋香色,荣国府地位其时何其显赫。不过即便如此,秋香色也只能是属于主子的颜色,就服色运用而言,仅在贾玉玉、史湘云的服饰中使用过。
纹
服饰纹样跟象征性、审美性牢牢结合,“后来融入了民族审美心理和“分贵贱,别等威”等级制度文化,一直为古代雅俗两个文化阶层所尊崇。”。《红楼梦》中的服饰纹样众多,如“二龙抢珠”纹样 、“百蝶穿花”纹样、“撒花”纹样、“团花”纹样、“百子”纹样、蟒纹等等,数不胜数。整部《红 楼梦》中正面描写的六次贾宝玉出门所穿的正式礼服中,有三次出现了蟒纹的礼服:“秋香色立蟒白腋箭袖”、“白蟒箭袖”、“大红金蟒狐腋箭袖”。汉代对服饰纹样并无禁制,元代规定民间可以使用三爪、四爪之龙纹。明代之后才在民间完全禁止使用龙纹,臣庶不得用僭用。而到了清代对服饰中的龙纹使用是最为宽松的,据《大清会典》记载:“亲王绣五爪金龙四团……郡王绣五爪行龙四团……",龙纹不再为君王御用。各级官员都可以穿着蟒服,区别仅是蟒的数量及颜色之差。蟒纹服饰的使用范圉虽然扩大了,但其仍然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因此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才多着蟒纹礼服,以彰显其荣国府嫡孙的身份。
“团花”纹在服饰中的不同使用方式也是身份高低的体现。贾宝玉的“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王熙凤赏给袭人的“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这两件褂子上的八团纹样就不是普通人可以使用的。
《红楼梦》中荣宁两府主子们的服饰纹样众多,但是身份地位低下的丫鬟们却几乎都是“各色绫袄儿、青缎抬牙背心、颜色不一各式裙子”的组合,连贾母身边最为信任的大丫鬟鸳鸯的衣着都是如此。极少服饰纹样的服饰显示出她们共同的卑微的地位。此时,袭人依然是个例外。五十一回里她服饰上的“桃红百子刻丝”、“盘金彩绣”等都恰切体现了袭人身份的提升,尽管才只是快要接近“半个主子”的地位。
《红楼梦》中所展示的这些服饰纹样,不仅具有很强的装饰性,给红楼服饰增添了光彩,而且极其鲜明地体现了书中人物不同的身份地位,折射出了贵族家庭的方方面面,很好地体现了古代社会“以服为礼”的礼制内涵。
饰
在等级社会,物作为服饰的附属物,除了审美意义之外,还被“礼”赋予了新的内涵,成为了显示佩戴者地位高低的身份标识物。《红楼梦》中提到的饰物有二十余件,且主要集中在主子们身上,对丫鬟们,除了在六十三回中提到芳官的耳饰外,再无其它稍微细致的饰物描写。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饰物”昭、名、兮、辨等威”的作用 。曹雪芹于是借助饰物之“礼” 的这种标 识性构设情节,丰满人物形象。
《红楼梦》中对男性头饰描写比较少,主要是冠。冠在古代是用以束发的的工具,样式众 多 , 木 、玉石 、金银丝都可以作为制冠原料。第三回林黛玉初见贾宝玉的时候,贾宝玉戴着一顶“嵌宝紫金冠”,第八回薛宝钗眼中的贾宝玉戴的是“累丝嵌玉紫金冠”,第十五回贾宝玉初见北静王时,因为秦可卿之丧戴的是“银冠”。除了“银冠”外,贾宝玉的冠都为紫金冠。紫金,即紫磨金,是一种珍贵的金子。“金之精者,名为紫磨,犹人之有圣也。”。冠的使用常见,但是如贾宝玉所戴这么昂贵的冠却仍是身份的象征。帽也是《红楼梦》中男性比较常见的首服,十五回里北静王水溶头上就戴着一顶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簪缨是古代达官贵人的冠饰,非寻常人可以佩戴。
《红楼梦》中女性头饰的描写则主要集中在王熙凤一人身上。第三、第六回中王熙凤所戴的“金丝八宝攒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攒珠勒子”,数量虽不多,但每一样都是精品。“金丝八宝攒珠髻”是用细金丝串珍珠及翡翠、玛瑙等宝石缠绕成各种形状的假髻,使用时直接套在头上。这种假髻在明代非常行,又名“赎髻”,为已婚妇女所佩戴。假髻的原料为头发或金银丝,庶人及平民戴头发编造的假髻,官员家眷戴的假髻则由银丝所编。金丝假髻在民间极为少见,一般为宫中妃嫔所有。王熙凤所戴的假髻不仅由金丝编成,而且有珍珠、宝石等点缀,价值不菲。
《红楼梦》中的腰饰主要以“腰带、丝绕、汗巾儿”这三种样式出现。腰带一般束在礼服与官服之外,是正式的束腰饰物,用以显示佩戴者的身份地位。《红楼梦》中丝绛这种腰饰多次出现,贾 宝玉的“五色蝴蝶銮绛” 就是缀有铃销,编成蝴蝶结花样的五色丝绕;另外还有贾宝玉的“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绛',林黛玉的“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绕”,史湘云的“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绛”等。这些丝绛无不精致美丽,女红技艺高超,再加上丝绛上都系有玉佩等饰物,平民百姓根本消费不起。像宫绕这种宫中特制或仿照宫样所制的丝带,更是不允许平民及庶人佩戴。
汗巾儿在《红楼梦》中的使用很广泛,无论是贵如北静王、贾宝玉,还是普通的丫赘以及像蒋玉函这样的戏子都系汗巾儿。第二十八回贾宝玉与蒋玉函交换汗巾儿时,蒋玉函“撩衣将系小衣儿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并说这条汗巾儿的好处是“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而袭人直到临睡前才发现汗巾儿的不同,即可知汗巾儿是非常贴身私密之物,并非束于外衣之外。《红楼梦》中的丫鬟们不允许使用腰带、丝绕等束腰物,因此汗巾儿成为了她们唯一的选择,即使是私密之物,也大多尽所能选择娇艳悦目的颜色,如袭人的“松花汗巾”、芳官的“柳绿汗巾”、宝蟾的“松花绿汗巾”等等。
“ 礼”文化体现在服饰的方方面面,冗而琐碎,因此上文以服饰的四个元素为基础,结合文本中零碎而分散的服饰细节,分类分析《红楼梦》中服饰的“礼”内涵。通过上文分析可以发现, 包含服饰之“礼”的细节描写,在《红楼梦》中主要起到了营造小说里笼罩于整个人物生存大环境中的尊卑贵贱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中,人物的身份地位无须任何语言文字的介绍即一目了然。红楼服饰的“礼”内涵彰显人物身份的尊卑贵贱,反映了以王熙凤为代表的荣国府众人奢靡的生活,为荣国府“大厦将倾”这个展示小说中人物生存环境的大转折情节作了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