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钟，随后摆摆手，露出掌心泛黄的厚茧，沉沉的，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到了后打个电话，让你妈放心。”在我即将转身的一刹那，他背对着我，吐出这几个字，然后快步走进家门，在我的视线中倏忽不见。我以为从小到大在他的管制下，我可以足够坚强，但是眼泪还是爬满了面庞，再见，父亲。
再见，父亲。
当妈妈从姥姥家把我带到他面前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浑身插满的医用管让我害怕，推开门之后却迟迟不敢靠近他。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一个英雄，当他软弱的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真的难以接受。他看到呆呆的我，呼喊着我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窗帘没有拉好，窗外刺眼的阳光正好打在我的眼睛上，照的眼睛生疼。妈妈把我推到你的床边，你快速的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放在脸上使劲磨蹭，我不知道你的胡子多久没刮，他们扎的我手心痒痒的，脸上的油腻让我很不舒服，下意识的缩了一下手，却没能拽出来。他不停的絮叨着，和临床的病人互相比谁的儿女好，别人在夸奖自己孩子的时候，他就会把在一边玩的正愉快的我一把拽过来，推到大家的面前，使劲搂着我的脖子，大声说着，还是女儿好，我女儿能唱会跳，厉害着呢。然后把我推到病房中间，让我跳给他们看。我在前面舞蹈，他在我面前笑，嘴里总是絮絮叨叨，房间里大片的白色也掩盖不了他脸上的油光，随着浅浅的皱纹闪闪跳动。有那么一瞬间，我看你那么陌生，再也不是那个沉默着勾勒美好未来的大英雄。
再见，父亲。
再见到父亲已经是一年以后，这一年间我几乎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只有从姥姥口中听到的关于他的消息，仿佛他是我生命中仅仅出现过的陌生人，没有太大的交集，也没有想过以后会生活在一起，他仅仅挂了一个“爸爸”的称呼而已。我三年级，他出院，我们全家搬回到家里。院子里的那一棵桔树还是没有结出电视上演的那种黄灿灿的桔子，倒是两棵石榴树上热火朝天的挂着张开了嘴的石榴，石榴子已经是鲜红的颜色。他低头看了看我，又皱着眉看着石榴，最后叹口气，一言不发，低着头看着地，拄着拐杖，耷拉着一条腿躲进屋里，我始终看着他，没有扶他一把。
在别人眼里，我一直是一个乖孩子。他出院回家之后，我们家已经没有钱了，迫于生计，母亲出去打工，拼命地供着整个家用和给他治病。每天下午我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是把他搅拌好的鸡饲料端给那一群长大后能换点钱的鸡，看到我接过他手中的饲料，这个时候他才会稍微舒展开脸上已近明显的皱纹，可是那天下午我端着鸡饲料的手一打滑，连人带盆一起摔倒了，把圈里的一群鸡吓得四处跳，他的脸忽然变了颜色，扶着拐杖站了几下没有站起来，又一下子坐到了地上，那一群鸡四散而逃的时候，飘飞的鸡毛落到他身上，我跑过去，想扶起她，却被他用力的推开。他捡起拐杖，直指着我的肩膀，滚！你赶紧给我滚出去！这么点事都干不好，你能干什么！我吓哭了，一个劲拽着他的衣服喊他爸，但是他始终把我往大门口外推，我没想到他一个病人能有这么大的力气，直到他把门重重的摔上，我再也不去反抗，抱着肩膀听他从里面上锁的声音。
天黑了。
门响了。
进来，赶紧吃饭。
我哆嗦着跑进屋里，却看见桌子上两盘冒着热气的饭菜，是我最爱吃的，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她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拿着拐杖在赶那些乱七八糟的公鸡。我紧咬着嘴唇，摔门走进我的屋里。
再见，父亲。
高中住校以后，我便很少回家，有很大的原因是不愿见到他，我怕，怕成绩不好被他打，还有他无休止的沉默。当老师把我所有的获奖证书送到家里的很久以后，母亲来看我，一再嘱咐让我有时间的话回家看看，我敷衍着，心里浮现的是他曾经对我的责打，但是接下来脑海中却突然显现出他模糊地脸，那一张日渐消瘦的面庞上雕刻着道道皱纹，他在看我跳舞，他在给我摘石榴，他在给我做饭······母亲说，你爸看到你的证书之后高兴得不得了，和你大爷喝酒的时候一个劲说你，还大步的走向柜子找出证书给他们看，用手指着报纸上的你说，这不，就是梦云，和中国报社的官照的相（其实是中国语文报社长），你大爷谁的夸你的时候，他就高兴地不得了。母亲哭了，我攥着她的手，说过几天就回去看看。我转身，揉了揉眼睛。
我还是回去了，走到家门前第一眼看见的是他，多久不见，所有的感情都聚集在了相见的一瞬间。他的腿已近完好，紧紧的攥着手中的铁锨。我笑着说，爸，我回来了，你怎么干这么重的活呢，走，咱进屋。我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铁锨，他却一动不动，好久才缓过神来，把铁锨竖到墙角，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此时的傍晚，云霞灿烂，风吹起的沙子，不小心迷了我的眼。
再见，父亲。
我去外地学习的那天，他迟迟不愿转身，离别的话说出的那么缓慢，我从来都不喜欢他的沉默，更不喜欢他和我之间沉默，但是着沉默却缠绕着我们太多年。他告诉我包里有前些日子留下的石榴，他说让我好好学习，他告诉我要常给我妈打个电话。我明白，我都明白，是他不舍得我走啊。
我明白了，当初他打我时的无奈，我明白，我都明白，离别时他快速的转身，是因为他的眼里有了泪水，还假装说沙子迷了眼睛。就当是沙子迷了眼睛吧。
秋来叶落，春回花开，时光不停流转，我知道我和父亲还会有无数次离别，可我永远不想再说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