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则 问 题
王晓丹
为了尽快完成城关一小的电路拆换工作,我和班组的另两个兄弟被调去打歼灭战。第一天,组长就让我带着学工小张在校长室布线。
学校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操场上孩子们活蹦乱跳的可爱样,很快就感染了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儿童时代。小张这家伙手在干活,口里还一个劲地哼着歌曲。这下,他那响亮的口哨才奏完“红领巾,胸前飘”的轻快乐曲,接着又唱起了“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连有生人推门进来都不肯停歇。
“老师,请问校长在吗?”
“我们是外面的——诺。”我做了个装灯泡的手势。
“哦,对不起,对不起。”来人扶了扶眼镜,连连道歉。从这人干净整洁的衣服和这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来看,就知道这个中年男子是个知识分子无疑了。
“那么,我在这里等一等可以吧。”
“不碍事,不碍事。”小张也跟着客气起来,“坐嘛,坐。”
其实,这屋里乱得插不进脚,哪有地方可坐。我听了,在一旁窃笑。
这位“老九”没坐,也无法坐,掏出了一盒还未开封的“大中华”香烟,抽出两支递了过来。
“抽烟,师傅——别客气。”
这过滤嘴的中华烟并没有能制止住小张得到“师傅”褒称的发笑,我只好答讪道:“你自己不抽?”
“不会,——不过,现在办事嘛……”
“你找校长做什么?”我赞同的点点头,又问。
“给孩子转学呀,外面的老师说要找校长才行,可我又不认识。”
“来啦,来啦。”多事的小张指着门外走廊上走近的身影说。
这人连忙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校长,——请问贵姓?”
“啥子事,”进来的这位女校长用冷峻的目光打量着来客说,“我姓郑,坐下谈。”
“是这样,我想把孩子转到贵校上二年级。我们家住老县城,孩子在那边读二小。最近我工作有变动不能在本县上班了,他妈妈的工作又是三班倒,孩子吃住都无人照顾,只好丢到他外婆家。外婆就住你们这条街,所以来麻烦校长老师。”
“住老城?不属于我们辖区呀。”
校长同志话里带着隐隐的盛气,叫眼镜手中的“大中华”不知是递上去好,还是收回去的好。说话也因这尴尬的局面口吃起来。
“郑校长——,请你,你看看,这是我们单位的证明,是事实哩。”
“不行嘛,同志,这是原则。”她把最后两个字音提得很高,一字一句地继续说:“莫说我这二年级满了,就是有位子——我们也不能做这种原则以外的事。”说着站起身来,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哎呀,校长,你体谅一下我们的实际困难嘛,也替孩子想想,这新城离二小那么远,娃娃年纪又小……”
“对不起,就这样吧。我再说一遍,这是原则问题。”
“问题”二字话音未完,说话的人已走出门外。
“哎——”这男子长叹一声,收起证明公函,学生成绩册,作业本什么的,也没向我俩招呼一声就低着头走了。
“王师,你看过批判电影《清宫秘史》吗?”小张眨着眼睛问我,见我不解其意,又反诘道:“‘老佛爷’都想不起来了?”
看着他那调皮的样子,许久,我才把郑校长转身出门的神态与慈禧太后命令李年英砸掉珍妃照相机后,转身出宫门的那组镜头联系在一起。
“鬼家伙,管你屁事。”
“我是看着戴眼镜的哥子怪可怜的。嘿,——这中华烟倒挺香的呢。”
两天以后,我再次带小张在那间校长室装灯管时又碰到了那位眼镜。还同上次一样客气地递上中华牌香烟。我没有接烟,是小张开了口:“不用了,留着好办事。”
“嗯,转学的事有门了。”
“噢,你还有办法 ?”我和小张都不太相信。
“哪里,孩子他大舅认识县组织部的郭部长。一个电话,通了。”
说话间,校长进来了,眼镜迎上去:“郑校长,昨天郭部长托您的事——”
“哦,——请坐,请坐,随便坐嘛。”
听这口气和前天大不一样,我抬起眼来,只见校长那豆角似的笑眼和那天的倒竖冷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看来是出于那电话的魔力喽。我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只见校长连忙倒水沏茶,又出门领进来一个小小的女老师向客人介绍:“这是二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她给你办入学手续。”
校长守着办转学手续的女老师和眼镜聊天。当眼镜问到她什么时候认识郭部长时,她抬头望着天花板,好像沉浸在难得的回忆之中。
“你说老郭吗?早了,是面上‘四清’的时候啦。我们同在一个工作组里……他工作很有魄力的。十多年了,如今当部长喽……学校的工作不好做哟。”
“你们从事教育工作够辛苦的,各行各业都要向你们看齐哩。”眼镜生怕引起对方的不快,连忙把话叉开去。
“是啊,老师们干劲很大,忠于党的教育事业,献身‘四化’嘛——啊哈。”
……
眼镜走后,那个小老师拉着校长说:“郑校长,那天缠了我半天要求转学的就是这个人。怎么——”
“嗨,关系户嘛,——小鬼。”
“关系户?”
关系户?我也愕然了,和小张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事情过去几个月了,我们又辗转了几个工地,但只要想起在城关一小遇到的这件事就感到木然。始终不能把严肃的“原则问题”和神秘的“关系户”在脑子里统一起来。
或许是我自己钳子捏得多,笔杆捏得少的缘故吧。
(本文习于198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