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怀孕的时候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方响。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所谓花钱消遣的男人并不一定都是人渣。
阿雅是翠香阁的二等女妓,身份等级的划分让她接不到那些能够大肆挥霍钱财的富豪。她的客人大多都是过着小资生活的一般人,偶尔光顾也只是把生活中压抑的情绪发泄在她们的身上而已。
她羡慕楼里的一等女妓,不仅有好看昂贵的衣服胭脂,听说她们一天赚的钱可以在临近的村子盖上好几间屋子。用大把大把的青春换来等同价格的金钱,这才是阿雅的理想。
可能理想说得过于好听,但又不局限于目标那么简单。
黄莺是一等女妓和她关系最为要好,有时候阿雅看着黄莺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自己都会迷得神魂颠倒,她从未见过黄莺那么清新脱俗的女人,楼里的姐妹们就属黄莺长得最美,却又美得不可方物。
“如果你出生在一个达官贵族家里,一定会有许多人追你。”阿雅趴在桌子上看着一旁正在化妆的黄莺。
“现在也是。”黄莺说着,把手上的胭脂从鼻前拿开然后递给我,“买卖丝绸的张老板昨晚给的胭脂,听说是从京城带回来的,只是味道太重我不喜欢,你若是喜欢拿去用吧。”
“这多不好意思。”阿雅说着就把胭脂盒放进袖口,一脸淘气的笑着,然后接上之前的话题,“我是说,真正的相夫教子,而不是在楼上被一群男人猥琐意淫。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的傻妹妹,你今年二十一岁,到这楼里也有三年的时间了,算得上是前辈。相夫教子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还是不要沾惹的好,”黄莺顿了顿,然后用她那一双泛着光芒的瞳孔看着阿雅,“喜欢和兴趣是两回事,男人们可能对我们女妓有兴趣,但他们绝对不会喜欢我们并且娶一个和无数男人滚过床单的女人。”
“没有例外吗?”阿雅不甘心的问道。
“绝对没有。”
像是淋雨过后袭来的寒风,阿雅有些失落的拿着胭脂从房间走出。迎面就撞上这胭脂的主人,张老板。
“姐姐,张老板来找你了。”阿雅朝里屋喊去,然后就准备离开。
黄莺推开门看着张老板慌慌张张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黄小姐,我不找你,我找她……”张老板尴尬的把手指向阿雅,“老鸨说阿雅姑娘在你这,我就特意过来看看。”
“啊?”阿雅有些吃惊,“找我什么事?”
后来阿雅坐上去张老板家的马车之后,心里惦记着张老板刚刚给他的五十两银子,那是她不敢想象的一笔巨款。能拿到这笔钱完全是因为她答应了张老板一件事情。
张老板给黄莺的胭脂原本是给他夫人的,可是那晚兴起就把胭脂赠予黄莺,次日他夫人知道就兴师问罪起来,并要狠狠的给黄莺一个教训。
只是张夫人并不知道胭脂给了谁,只知道是翠香阁里的女妓,于是叫嚣着要见一见那个女妓,张老板知道自己夫人的脾性自然不能让黄莺露面,迫于无奈就请阿雅顶替,于情帮黄莺一个忙,于财能得到五十两的报酬也不是一个不可取的买卖。
阿雅觉得很划算,坐在马车上,心情很好。
只是那晚从张府走出来的时候,即便遍体鳞伤她也红肿着眼睛把破烂不堪的衣裙提起光着脚,一步一步往回走。
阿雅看见黄莺在街口等她,晚上是接客的好时光,可是黄莺却卸了妆容一身素衣借着路边房屋撒出来的暖色灯光,显得有些悲情。
阿雅走到黄莺身边,她抬起头看着黄莺温柔如水的眼眸,黄莺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也就那个瞬间,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伴随着哽咽。
这是阿雅到翠香阁的几年来,第一次哭出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在凉风拂过的夜里,她抱着黄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阿雅的母亲叫莲花是村子里最美的女人,可惜阿雅的父亲因为战争死得早,虽然她们母女俩拿到一点慰问奖金,可是那微不足道的弥补怎么也填满不了阿雅母亲内心深处所欠缺的那一块。
莲花带着阿雅辗转了好几个村落,居无定所让阿雅从小就备受欺凌。后来莲花被翠香阁的老板看上,一开始只是坐井花瓶,穿着美如天仙的衣服坐在阁楼屏风后面弹琴奏乐。可是没有哪一个女人可以让自己身处红尘却依旧薄情无妄。
有人开始出大价钱买莲花的一夜春宵,老板帮她拒绝了好多次,终于有天一位姓王的男人给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如果你能活得不像我这样狼狈难堪,但愿你能有一个好的婆家,遇到一个照顾你一生一世的男人。”
这是莲花跟阿雅说的最后一句话。
男人给出的条件是带阿雅离开翠香阁,给她一个童养媳的身份寄宿在王家。只是莲花不知道的是,那夜翠香阁起了大火,火势蔓延的很是厉害,姓王的男人被大火烧死在莲花的房间里,而莲花则从窗户跳到了依傍的河里。
从此莲花就失去了联系,翠香阁的老板找了数日都不曾找到莲花的尸体,有人说她活了下来。可是阿雅不知道,阿雅只知道那场大火几乎把她逼向绝路,她也再没有见到莲花,王家的人自然也不会信守之前的承诺让阿雅住进宅里,她就孤苦伶仃的在翠香阁的后厨打着下手,直到十八岁成年之后被送到台前,靠着几分姿色却上不了台面的容颜被封为二等女妓。
那时候,翠香阁的管事从老板变成了老鸨,一个势力的女人。
阿雅记得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推倒在床上时的恐慌,可是她就是那么倔强的把不甘和害怕死死的攥在手心,然后身体被一遍一遍贪婪欲望搅动的翻江倒海。
处女都能卖个好价钱,阿雅拿着客人给的散碎银子,第一次觉得原本让她拼命努力想得到的东西,在卸下伪装之后变得那么肮脏和恶心。
那时候,阿雅第一次遇到黄莺。
黄莺和一群风情万种的女人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她却似乎只能看到黄莺一样。可能黄莺被她的目光盯的有些不自在,问道,“你是莲花的女儿对吧。”
“你认识我?”阿雅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虽然刚做女妓没多久,可是自小就在后厨打工的人难免会被别人道听途说。
“都说你母亲是个绝艳的女妓……”黄莺话还没说完就被阿雅打断。
“她不是女妓。”阿雅说着,有些生气的转身离开了。
“女人这辈子最不该碰的就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体,会上瘾的东西不是光靠毅力就能把它戒掉,有些事,做了比不做好,有些爱给了比不给来得珍贵。”黄莺看着阿雅的背影轻声说道,“小妮子的性格耿直,可惜了……”
阿雅与黄莺交好是在某夜一位客人点名让阿雅喝酒,说是几年前没能睡上莲花让阿雅顶替。
楼里的姑娘都在看笑话,客人喝得正嗨话说的吐沫横飞,阿雅本来没想太多就接过酒杯,却被黄莺拦下,“阿雅若是喝了,公子是不是也要以酒奉陪?”
这是激将法,阿雅没听出来,可是那客人却听出来了。只是他也不做作就一声答应,毕竟他对黄莺也有些许的倾慕之情。于是就叫下人提过来一坛米酒,“我喝一坛,她喝十杯。怎么样?可还算公平?”
“公平。”黄莺说着,便放开阿雅的手。
阿雅看着盛气凌人的黄莺二话没说就从客人手里把那一坛满满的米酒夺了过来,“客人想喝就陪您喝个够,希望您能付得起酒钱。”阿雅说着,话里带风,然后打开酒坛咕噜咕噜的把酒灌进喉咙。
那客人呆住了,黄莺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阿雅把一坛米酒一滴不剩的全部喝掉,轻轻的鼓起掌来,周围围观的人也被阿雅的气势惊艳到随着黄莺鼓掌呐喊助威。
“你睡不了我母亲,今天也喝不过我。”阿雅擦去嘴角的酒水,“记得付掉你的酒钱。”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大厅。
虽然阿雅在人前表现的无所畏惧,可是转身进入后院就吐了一地,黄莺尾随出来正好看见便将她扶进房间。
“我虽然是个女人,可是我却比男人能喝。”阿雅迷迷糊糊的说。
“因为我们是女人,就被那些男人看不起。可是他们也还不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白天光鲜亮丽一到晚上就撕下伪装成了豺狼虎豹。”黄莺用湿毛巾擦拭阿雅晕红的脸庞,然后去后厨要了点解酒的茶汤。
后来阿雅和黄莺就关系密切起来,有人说黄莺像是另一个莲花,璀璨而孤独。也许是这样,阿雅才特别依赖黄莺。
黄莺比阿雅大七岁,成熟稳重又风韵犹存,很是让一些达官贵族喜欢,有权势的人喜欢聪明的女人,黄莺就是那个聪明的女人。
而阿雅,从来都不是聪明的那个人。
有次阿雅被一个城里的酒馆老板看上,给了老鸨一些银子,连夜把阿雅送到酒馆。阿雅也不害怕,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喝避孕的汤药就被酒馆老板撕扯掉衣服,然后舌头舔过她白嫩的肌肤,她不再有恶心的感觉,像是所有不能接受的事情被适应一样,阿雅也适应了这种隔三差五躺在不同男人床上的状态。
只是那晚之后,阿雅每每就觉得疲累困乏,后来才被诊断出怀了孩子,穿着宽松的衣裙自然看不出微凸的肚子,可是当裙摆退去之后,她看着肚子微微鼓起,就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在她旁边一筹莫展的黄莺。
怀孕之后阿雅就很少接客,黄莺劝她打掉,可是她不忍心就一直拖着。时间久了孩子在胚胎里发育成型阿雅就更没办法用一碗打胎药杀掉一个孩子。
也就是在后来,阿雅才认识了方响。
那天楼里的人特别多,好些姑娘被送往各个当地富豪家里,没办法老鸨只能让阿雅接客。
阿雅从楼下跟着客人走到房间,屋里点了熏香,阿雅其实是不太喜欢这味道,没想到那人走到桌边把熏香压灭,然后把窗户打开让味道散去。
“公子这是不喜欢熏香味道吗?”阿雅问道。
“谈不上不喜欢,就是有点不习惯。”那人说。
阿雅也似懂非懂,走到桌边把泡好的茶水倒进杯中递给那人。
奇怪的是,那人一直没有提上床睡觉的事,直到窗外的风有些微凉,那人才起身把窗户关上,然后看着阿雅。
“公子是要休息了么?”阿雅说着就要上前帮那人把外套脱去。
直到他们两个上了床之后,男人才发现阿雅微凸的肚子,然后把手从她身上拿开,转身对着墙面睡了过去。
男人就是方响,阿雅很是忐忑,可是方响的轻微鼾声从身边传来让阿雅觉得有些恍惚,从没有哪一个男人和她这样安静平稳的睡在床上。
一夜无话。
方响在第二天离开的时候,给了阿雅一带散碎银子,“既然有了孩子,就好好生活,孩子是无辜的。”
“公子你还会来吗?”阿雅有些娇羞的说。
“应该不会,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方响顿了顿,“你要照顾好自己,末。”
阿雅自然不会知道这个末是谁,几天前方响的未婚妻末因为病痛去世了,可能是太过伤心他才会来到翠香阁,也可能是醉意让方响把阿雅当成末,那个记忆中干净温柔的女子。
末和阿雅也长得却有几分相似。
“你愿意带我离开吗?”阿雅说出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自从多年前随着母亲来到翠香阁就从没离开过,她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她鼓起勇气希望有人能够拉她一把。
可惜那个能拉她一把的人并不是方响。
方响还是离开了,在清晨还没破开云层的微光中,留给阿雅一句让她怀念一生的话,“如果孩子出生没有父亲,就让我做他父亲吧。”
阿雅生方念的时候,黄莺正在城外的员外家,当她急急忙忙赶来的时候,方念的哭声像是这个世界最纯净的祷告猝不及防的传入她的耳中。
“是男孩子。”黄莺把孩子放在阿雅身边。
阿雅想着方响的话,然后给孩子取了方念这个名字,黄莺懂她的心却看得不忍,转身给了下人一些银子让他们做些好吃的让阿雅补补,然后就离开了。
后来阿雅不在翠香阁做女妓,黄莺有大把的银子让她在老鸨那里全身而退,然后在城外租了间屋子,简单的生活了起来。
阿雅不再有方响的消息,仿佛那个令他着迷的男人像是极光一样划过她的生命就消失不见。
黄莺时不时会来看她,然后给方念买许多东西。
“我一直觉得你太过倔强,认定一件事就不去更改,可能这样这个孩子才会平安出生。”黄莺抱着方念温柔的说,“让我做她干娘吧,也让我有个牵挂。”
阿雅很庆幸认识了黄莺,只是她终究没能看着方念长大。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阿雅站在杂草横生的坟墓前,她看着墓碑上刻下的名字就能马上流出泪来,像是汇聚了所有的伤痛和悲情,所有的过往和流年,被时光蒸发的熏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