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哥们儿,叫阿特起络,典型的蒙古汉子。初中时就已发育得人高马大,班级列队的时候,就像羊群里面站着个骆驼。他家离学校很远,食堂吃不饱,所以总是跑到我们家蹭饭吃,拳头大的包子他能吃八个,我妈坐在对面眼泪都笑出来了。最近总会想起他,在时隔十多年,远在七千里外的羌塘草原。
那会儿老家风沙大,春秋两季的时候沙尘暴更是遮天蔽日。起络这狗日的却就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骑个“大梁”顶着风走。他在跟天较劲。嘴里含着沙子,眼睛眯成一条缝,风从裤管、领口钻进去,整个人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我骑在自行车的后座,看着一颗硕大的屁股在呼啸的沙尘里左摇右摆,像在沙子里打洞,又像是从旷野深处投来的巨石。在顺风回来的路上,他跟我说:“乌兰巴托和青藏高原是爷这辈子一定要去的地方。”
如今我就站在这辽阔雄奇的藏北高原,看着他梦里的一望无际,风雪苍茫。只是有时候感觉自己虚弱得就像一条夹着尾巴的野狗,在这飞沙走石的世界里显得垂头丧气。而他应该会是那头迎着风吐着舌头不断向前狂奔的野牦牛。
起络天赋异禀。初二那年校队选拔赛,单靠蛮劲铅球推了15米,全场观众大骂他是个“牲口”。也因为如此,他不但入选了校队,毕业后还将直接保送到县重点高中。也是从那个时候,他每天早上5点就要起床进行体能训练。可能是出于心理平衡,他一定要稍带上我,把我的被子抽走高高地挂在篮球架上,脚底给我涂上牙膏,用个破簸箕边煽边笑。他期待我能尿到床上,然后能在空旷的操场上陪他练到天亮。
那时我们只有十四五岁,懵懵懂懂。班上有个叫宏的女孩喜欢起络,午休时假装睡着了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竟然胳膊一甩跟人家吵了起来。这件事本来让我有些心生敬佩,可是此后的每一个清晨他都会爬到那女生的宿舍窗口,严词厉色的喊她起来背单词。
多年后的我想起这件事来,不由赞叹起络的少年老成,他想去重点高中,还想着能有两个要好的朋友为伴。只可惜命运将他规划好的阳光大道分出了一条岔路,我们那会儿实在太年轻,无法辨别方向。
“从2000年开始,内蒙古煤炭产量从7000万吨增加到9.79亿吨,增长了十余倍,居中国第一。‘蒙煤’崛起,成为供应全国火电主要煤炭资源,带动了内蒙古整个经济的全面发展,号称鄂尔多斯经济奇迹。”而我们老家距离那个一夜暴富的地方不足500里,农民们丢下锹,卖了羊纷纷涌向了充满“黑金”的矿产区。起络的父母脑子灵光,贷款搞起了煤炭运输的生意。
一趟下来,比在地里刨一年都挣得多。起络的父母像是刚刚踏入了人生赛道,周围乌泱泱都是拼命冲刺的人。为了都能挤上这趟快速列车,母亲勒令起络和他哥哥放弃学业到鄂尔多斯打工。哥哥在矿场附近跟着人修车,而起络直接被安排到了矿区的锅炉房。离开学校的那天,起络提前为每一位同学写下了毕业赠言,他对我说:“等我有一天混出个人模样来,一定回来拉你一把。学我是上不了了,我要做咱们班的比尔盖茨。”
后来,我并没有考上他本应该去的那所重点高中,那个叫宏的女孩毕业后也再无音信。我一年只回得上一趟家,直到现在,那春秋两季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场只容得下两个少年的沙尘暴里。
我上高二那年,起络曾来学校看我,一身褐色的西装,脚上一双白色的“乔丹”。他像个社会人一样轻车熟路地带着我到最繁华的夜市一顿胡吃海塞,还给了上菜的女孩20块钱小费。我们一起去了游乐场,他一拳将那测试力量的游戏机打到了爆点。他已然具备了一个男人该有的品质,而我还是停留在上学、吃饭,吃饭、上学的小世界里。起络临别时送了我一台彩屏的“小灵通”,没有装卡,上晚自习时,我故意定了10分钟响一次的闹铃,然后在同学们的注目下一趟一趟跑到门外接听电话。
在此之后,我们有好几年没有再见过。而这期间传来关于他的消息全都是悲多喜少。起络父亲在一次运输途中不幸遭遇重大车祸,撒手而去。起络的哥哥在修车房用汽油清洗工作服时引燃了炉火,全身80%重度烧伤,曾经学校里公认的校草不久抑郁而亡。母亲遭受不住接连的打击,从此一病不起。起络也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直到有一年春节回家我在路上碰到了他,还是壮得像一头熊一样,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两道深深的川字纹。我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他却转身跑到商店买来一大堆年货:“替我问叔叔阿姨过年好,你也别总想着往外面跑,多回家看看。
我果真是越跑越远,多年来从北到南辗转了数十个城市。现在却来到了天边的一座村庄,看漫天繁星,炊烟缕缕。迎着同样铺天盖地的风沙,只是我的面前再没有了那个敢跟天较劲的少年。
2018年8月的一个深夜,我接到了初中同学小北的电话:“起络没了,让锅炉房的机器打死了。”我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抽走了魂魄,半天嘣不出一个字来。我听到电话那头有酒瓶被撞落在地上的声音,“起络这辈子不容易,一个人撑了十几年,现在家里就剩个病妈和3岁的女儿。”小北顿了顿接着说:“起络之前一直很担心你,怕你这性格在社会上吃亏。”一股子泪垂直的掉了下来,对我牵肠挂肚的哥们儿,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结的婚还有了孩子。
听到噩耗的那个夜晚,我独自从府南河围着自己待了五年的单位走到了天亮。一圈一圈地转,手里拎着半瓶子啤酒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倾诉的人。偌大的城市,空旷的街道,我像是一条失魂落魄的狗,闻着熟悉的味道,围着熟悉的地方,不知归路。起络还不到三十岁,却匆忙的走完了这一遭。他的QQ空间里全都是母亲跟孩子的照片,他的世界里早就没有了自己。
我也没有去参加起络的葬礼,只是转给了小北1000块钱代为看望一下他的女儿。起络没有成为我们班的比尔盖茨,而我却正像他所担心的那样,依然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居无定所,在不同的城市里飘来荡去。我是想回去看看他的,只是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无法直视他离开后的满地悲凉。
九月,我选择报名去那曲驻村。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起络的影响,一心亟待改变现状,想着快点从“温水煮青蛙”的生活里跳出来。青藏高原是起络的梦想之地,不知道他在后来的生活里是否还曾想到这里。人生无常,有太多的不确定,即使身体像一座铁塔,依然未能挡住命运的消磨。人生短暂,在时代的洪流里还没等翻起一个浪头,就被卷入深深的泥沙中。驻村算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回望着起络走过的那条路对自己说。
风吹打着世间万物,漫天飞卷着无根之草。一辈子很短,我会迎着砂石吹来的方向一脸刺痛的走下去,带着那年风暴中少年的赤子之心,一路远行。在那曲高寒的星空下,我也曾低声试问站在远方的起络:“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