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群山莽苍,雪岭连绵,在青藏高原东南部的横断山脉高山峡谷之中,唐宋以来,就绵延盘旋着一条神秘的古道,这就是世界上地势最高的文化传播之路——滇藏茶马古道。
千百年来,从普洱到印度,单程数千公里,道路险阻,常消英雄之气,关山难越,每寒壮士之心。
古道有马帮,多则有一百余匹,少者也有三十多。每匹马都打扮得很漂亮,前额上戴着彩色镶边的面罩,只露出眼睛和鼻子;额心上还嵌有一块圆形的小镜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系在马颈上的鲜艳的红缨穗一摆一摆的。走在最首者,称“头骡”,是驮队的带头者,头颈上插有两面旗,一面是杏黄旗,旗上插有两根锦鸡毛,表示前程似锦、飞黄腾达之意。另一面是帮旗,就是一队马帮区别于另一队马帮的旗号,旗上书有马帮主人的姓氏。
整个马帮,只有头骡,胸前挂一特别大的铃铛,称作“透山铃”,其余马匹,都是挂小铃,马帮一般只用母骡作头骡,母骡比较灵敏,而且懂事、警觉,能知道哪里有危险,而公骡太莽撞,不宜当领头。
不是所有的母骡,都可以成为头骡,刚出生的母骡,每一头脖子上都系挂上透山铃,一年后,看哪一头脖子上的铃铛能够发出声音,则选为头骡,铃铛是中空的,正常情况下不会发出声音,需要马的胸摩擦才能出声,能出声的,证明肌肉发达。声音最远的那一头,作为头骡,仅次一些的,作为马帮的尾马,也是头骡发生意外后的替补。
二
几千公里的滇藏茶马古道,民族众多,匪盗猖獗。
明朝中期,有一家藏民,兄弟六人,因不堪土司压迫,落草为寇,在德钦、察隅、左贡之间,专门打劫过往马帮,只劫财物,不伤人命,兄弟几人并非天生恶人,当土匪之后,财物只拿三分之一,并不杀鸡取卵。
时间过往,越来越多无路可走的人加入其中,汉人,藏民,纳西族、白族,都有成员,慢慢发展,不再从事打劫之事,过往商人主动缴纳保护费,逢五抽一,过时不拿,待到回程出售后才缴纳,竟与马帮结为朋友,再后来,给马帮治病,提供休息场所,维护骡马掌钉,而商行而为其购买一些生活必需,一时相安无事,合作双赢。
几年之后,终于引起土司注意,几个大头领结盟,围缴了丛林中的老窝,激战之后,全被剿灭,只有老四,被散弹击中后跌落悬崖,垂挂于树枝之上,腰间的铃铛发出声响,被一个到深山采药的僧人发现,最后落得一命。
老四养好 身体,却不敢出现,只能继续在深山讨生活,开始打造铃铛,出售给过往的马帮,马帮知他身份,怜其遭遇,也照顾其生活。
无数次的改造之后,“透山铃”终于响彻在茶马古道上。
古道艰险,很多路格外狭窄,半山之上,下面是悬崖,抬头是蓝天,仅能一马通行,为避让回行的马帮,透山铃会发出声响,若听到一边的声音停止,另一边则继续前行,一个铃声,却见马帮的思想——宽容礼让。其它特殊情况时,马帮管事都用敲铃来指挥马队,声有长有短、有急有快有慢等之分,不同的铃声代表不同含义,每匹骡马听到铃声,都会做出相应的反应,或停、或走、或让……
只有这种特制的铃铛,可以发出穿透山铃的信号。
三
龙吉达瓦1917年出生在云南香县建塘,他不懂什么是音乐,但这并不妨碍他能制出响彻云霄的“透山铃”。
他的祖上,就是那个排行第四的土匪。
自幼,但跟父亲学习制铃,从采矿开始,始终保持几百年前祖辈的提炼工艺,融炼的火候也绝无半分马虎,赤铜与雪银的比例,上千年来,一毫未变。
从锻造到雕刻,每一步,纯手工制作,龙吉达瓦如同在举行神圣的祭祀,心无旁骛,单调地周而复始。
百炼成钢,一捶,重了,再轻,修回去,再一捶,偏左,下一捶右少一些,每敲打一次,他便仔细聆听发出的声响,以致于不会音调发生丝毫偏差,保证了铃音的纯正。
再到外面文字的雕刻,这个经历不多的人,看见天蓝,就用文字记录在铃上;想起心爱的姑娘,也用文字镌刻于上;祖先的圣灵啊,可在上天歌唱?龙吉达瓦在铃铛上祝福呢。最让人感叹的一段文字,意思是“快乐就是雄鹰在天空翱翔”,这是关于生活、信仰、自由、幸福最好的表达,朴素到了极致,却蕴含最本真的哲言。
每一个铃铛,没有相同的音,或低沉,或高亢,只因每一个铃铛的上面,都有不同的文字,那是龙吉达瓦制造时的心境不同,祝福,思念,感恩,铭记,祈祷,歌唱……
他一生所铸的铃铛,竟然没有一个完全相同,他从未走出过大山一步,心里纯净得像一望无际的天,铸造的透山铃,声音也是那般圣洁,茫茫高原上,与天地岁月一起共响。
四
王啸是吉林长春人,1998年的时候,他还是税务机关的一个公务员。休年假,他怀揣着多年存下的7万元到云南丽江游玩,几天之后,去往香县——美国人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中的香格里拉,到雪山之下,叹其神秘,感其巍峨,遇几个瑞典籍华侨登山爱好者,邀请他一并登山。
鬼使神差下,他点了头,从此,走向另外一种人生。
从梅里雪山的卡瓦博峰开始,他疯狂般迷上了探寻雪山的道路,五个月后,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才想起了单位的事,没有意外,结果是早被辞退。
钱已不够回北方的路费,他漫无目的行走,疲惫中,听到了一种来自灵魂的声音——那是龙吉达瓦在铸铃。
王啸找到龙吉达瓦要水喝,对方并未出声,转身端了水递了上来,王啸又问:有没有东西吃?龙吉达瓦还是没有作答,进了房间,拿出烤好的土豆。
无处安身的王啸用三百元钱住在了龙吉达瓦的家,没有钱了,怎么办?他帮忙铸铃换取一些工钱,龙吉达瓦却并没同意,只是每天与他一起喝酒,也不说什么话。
一个月后,王啸身上拿出最后的五百,请求再住两个月,对方看了他一眼,收下钱,放到桌子上,继续打铁。
第三个月的一天,举行仪式开炉,当透山铃响起的刹那,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龙吉达瓦看着他,半晌——明天跟我铸铜吧。
又是半年过去,王啸跟师傅赊了几十个透山铃,又找师傅借了几百元钱,在县城,开了个铺子,出售透山铃,半个月没有生意,一天多没有吃东西,快要绝望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来游玩的老乡,人家本意只是问路,却发现了透山铃……
五
2013年秋天,束河古镇,四方街上,上千年的石板路,透亮发光,人潮中,我听到一种空灵的声响,低转沉婉,悠扬沧桑。
顺着声音,寻觅而至,偏僻小巷中,见到了店主王啸,随后,知道了是什么是天籁之声。
言及龙吉达瓦,王啸必双手合什,那是顶礼,或者是膜拜。多年之后,他依然不敢铸铃,不是不会,而是不敢,因为功夫不到,不敢毁了一种文化。
2009年,龙吉达瓦去世,他的儿子至今也在铸铃,但一直紧闭家门,只是铸造完毕,再不断投进锅炉融化,声音没有达到灵魂,不敢让客人进家,因为透山铃的声音没有让自己流泪,便不敢出市,打动不了自己,就觉得是对祖先的不尊重。
这该是一种怎么样执著的信仰?与大家分享这几个故事,是对历史与生命的虔诚。千年透山铃,有太多的传奇,茶马古道的每一块石板,被过往的骡马踩成了故事。
茶马古道上德钦县的一段中,有天堑一道,路在悬崖间悬挂,拾一根树枝,围绕透山铃摩擦,手要轻,心要静,态度要真诚,否则,便摩擦不出声音,不用击打,细细转磨,声音开始出现,慢慢地,渐渐地,愈发明显,再后来,响彻天地,已臻化境,时幽远,时高亢,时低沉,时明亮,穿山越岭,带回那千年的马帮,没有钢琴的高贵,也没有吉他的欢快,这绝非尘世的欢歌,透山铃是历史的回响,简简单单的声调,却如同洪钟大吕,透彻岁月悠悠,依旧干净,如昔质朴,穿越山河,划过苍穹,随风而歌,奏响了历史浑厚沉重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