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本,即从前的连环画。一个故事一本,也有一系列的组成一套。画面为主,旁边配说明文字,是那年代孩子最易得的课外书和最有文化的娱乐方式。——作者题注
一个人长大的标志是认识到除了自我身外还有一个世界,是能通过自我的感知认识到身外世界的悲喜,能透过表面看到本质,还能知道本质也是多元的,并非只有一个颜色。这些光怪陆离开阔视野,也扩大心胸。能纵观更大世界的唯一办法就是提升高度,有了高度再回头看一己的悲喜,简直微不足道。作家有了这样的视角才有《红楼梦》、《三国演义》,里面的每个人物都有作者的情绪,每个人物又都跟作者没有关系。张爱玲的文字显然不是这一类。她的书就像画本,一个个扁平的刻画细致入微的画面,旁边配着说明人物心理的文字。她笔下的人物是不会动的,读者只能靠读她的描述得知人物的思想,而不是通过人物的一举一动分析出人物的思想。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也都有画框拦着,她的人物只能在她规定的场景里才有活气,拿出来就轮廓不成轮廓、气息不成气息。她的特色是把读者招到她的小环境里去,把一缕记忆或思维的片段,像哈利波特一样放进冥想盆,让人在里面停留一会。那些人物只在属于自己的那页纸里活动,穿过蒙着灰尘的旧家具,踩过花样繁复而色泽暗淡的地毯,说着俏皮话,同时在心里掂掇算计无止无休。合上书本,那个世界就随之消失了。他们只是从张爱玲的心里生长出来的,虽然影子是这个世界反射给她的,到底只是影子而不是真的精神,空虚是免不了的。
张爱玲笔下最具立体感的人物都是她所熟知的,她的父亲、母亲、姑姑,还有胡兰成。读者无需借助别的场景人物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高而瘦削的父亲的一举一动,她的母亲对于她这个笨拙倔强有着意外“俗骨”的女儿的无可奈何,姑姑的姑息迁就又注意分寸地亲密,胡兰成阴阳两面的不停反转。张爱玲写他们都只需写他们的行为说话,无需画外音注解心情,她对他们的烂熟于心,读者可以从文字里领会得到。单从文字的意义上来说张爱玲在写这几个人时是成熟的,客观描述多于主观臆测。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张爱玲又是幼稚的,她最终也没有同父母和解,摒弃了父母的世界等于放弃了跟他们有关联的一段生命,而童年少年和一部分青年岁月正是人一生的根基所在,任何一个否定都足以让以后的日子充满矛盾纠结。她没有从父母的感情里体会到温暖,从别人身上就更体会不到。一次次的失望堆积在一起,她的文字就充满了人人公认的“苍凉”。苍凉当然不是世间唯一的滋味,孩子似的张爱玲却只有这些。苍凉定格了她的文字,定格了她一生的基调。她始终没有启动跟世界和解的程序,始终没有越过苍凉这一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