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表哥
表哥上初中的时候,是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粉笔字写得好看画得也好看,只要不是上课时间,总会看到他站在教室后黑板面前凝思。那块无人敢触碰的黑板是他炫耀的专属地。他一只手中抓着一把五彩的粉笔,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着其中一支在这块神奇的黑板上柔柔地细描着心中的图案。他锁着眉头,经常停下来端详自己的模仿作品。梵高的《星月夜》在表哥的粉笔下让黑板变成了一扇连接教室与西欧夜晚的传送窗。满墙的《向日葵》让美术老师指着其中的色彩和细节讲了整整一个上午。花费了表哥一整个星期的《夜间咖啡馆》吸引了全校的老师借了相机过来拍照。
“梵高有唯一的儿子,那就是我。”表哥经常对同学说。
那段时间,舅舅在街上走路的时候总是看到有人对着他偷笑。那种被整个世界隐瞒的感觉让他迫不及待地知道答案,最后在小卖铺老板的口中知道了自己的儿子的亲爹不是自己,是一个叫“梵高”的人。
舅妈被愤怒的舅舅打得鼻青脸肿,向舅舅发誓表哥是舅舅和她生的,从来没有跟梵高上过床。
表哥不管这些,还是沉迷于做梵高亲儿的美梦中。
“从这里到这里,这一段擦掉。”他用手一比划,旁边的待命的女同学就立马踩到凳子上,迅速地挥舞手臂按照表哥的要求让他不满意的彩画永远消失。每周日晚上的晚自习会有成群的校领导端着本子过来给每个班级的黑板报打分,表哥画出来的永远都会第一。
表哥买了个大大的铁盒子,里面隔出了四个格子,分别用来放置纸张不同大小情书。那个塞满情书的铁盒不知道承载着多少情窦初开少女的爱情梦。他的桌洞里面永远塞满了女生们偷偷放进去的苹果,油红油红的。但表哥当天不吃,挑出来最大最红的,像奖杯一样摆在桌上一圈,他小心翼翼地写字,小心翼翼读书,苹果在课桌上纹丝不动。
“我知道每一个苹果都是谁送的。”
我要是先吃哪一个,我就是喜欢那送苹果的女孩。
我不能先这样干,我要观察观察她。”
还没等表哥观察这些女生,又会有女孩送来更多的大苹果。
这一天放学回家,表哥看见客厅的八仙桌上放了两大箱苹果。舅舅和堂姐夫各坐在一旁,手里举着烟,在云雾里讨论着严峻的国家大学生就业现状。
“正说着你哩,乖儿子,给你姐夫再沏壶新茶。”舅舅掐灭烟,欣赏着表哥倒茶姿势,说:“我儿子就是听话,从小没有跟他爹哭过闹过,百依百顺。”
“程程在咱这帮亲戚孩子中是样样第一啊。学习好,品德好,长得又方正!”堂姐夫说着话,把金戒指碰得茶杯响。
“侄儿,你这样夸他,我不反对。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优秀。程程,你也给自己倒一杯,从现在开始学着喝茶水,都男子汉啦。进门也不知道跟你姐夫大声招呼。你知道你姐夫现在干啥吗?开公司啦!这两箱子苹果,还有一箱子香肠,都是你姐夫孝敬我哩。你姐夫刚才跟我说,他小学三年级文化程度,一年挣五十万!现在大学生花了父母的血汗钱,读了十来年的书,还找不到工作,在家里啃老。读书有啥用啊!这些人跟你姐夫就不能比了。乖儿子,你也马上初中毕业了,学问够用了,按我的意思,你也别去再上学了,跟着你姐夫干!他现在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叔,你小看程程啦,我一年五十万,他到我的岁数,那得一年挣一百万!先让程程在我这里当学徒工,过上两年,他啥本事都学会了,那可就成装修的师傅喽!挣的钱比您现在多多啦!”堂姐夫说。
“程程,你姐夫今天的话你可要记住。好好跟你姐夫挣钱。我也不指望你钱多了孝顺,就盼着你能过上跟你姐夫一样的富人日子。”
屋里的烟散尽了,表哥坐在八仙桌前的马扎上抬头看清了姐夫两颗镶金的门牙,那耀眼的金光晃得舅舅的两眼滚圆,晃得黑眸变成了方的。从舅舅的笑容里,表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写在脸上的希望。”
表哥看着姐夫额头上的头发卷成倒立的问号,不知道这位跟老爸谈笑的陌生人把自己的前途引向何方。
一个月后,表哥扛起梯子,拿起毛刷跟在姐夫屁股后面,在没有空调风扇的毛坯房里,满头大汗地粉饰墙壁。那一天,满身白漆的表哥爬在高高的架梯上给在下面监工的客户的天花板一遍一遍地刷着屋顶。在被这家客户对表哥的工作种种不满的责备中,表哥感觉到无法忍受的口干舌燥,满头大汗地低下头向客户哀求着问了一句:“我能不能下来喝口水?”后就愣住了,当年送给他苹果最多最大最红的同班女同学站在门旁边惊讶地盯着自己看。
那家客户装修完结账的时候多给了姐夫两千块,对他说不是给你的,是给那个刷墙小孩的。表哥把这两千块装到了那个女孩给自己写情书的信封里,然后深藏在木盒子里,以后就未再动过。
当表哥的同学拼命背诵化学公式和英语单词迎接高考的时候,表哥在拼命背诵媒婆教给她相亲的话术。当年自己看不上的小姑娘,如今他要依赖媒婆的教导和高额的彩礼才能打动人家的心。当年跟老师们谈笑风生的表哥的气度和格局被他自己的一锤一钉子敲打进客户的墙里。当年脸上红扑扑的阳刚之气在粗糙皮肤的沟壑和嘴唇深深的裂痕里消失殆尽。
那一盒子的情书仿佛成为了表哥无法摆脱的魔咒。他拒绝了多少女孩,就有多少的女孩拒绝他。舅妈好像感觉到那位极其负责的媒婆还不够同情屡战屡败的表哥,把表哥晚上经常偷哭的事情不止一次地告诉媒婆。每次谈话中媒婆的叹息表示出了自己的同情,然后夸奖了表哥的种种优点,最后再一次重复了着对这家人的美好承诺。
媒婆走后,不知道多少天漫长的等待和多少次对媒婆的提醒,舅妈终于等来了媒婆为表哥又一次的相亲安排。那天媒婆上门的时候,舅妈从来就没有见过媒婆有如此严肃表情,她急速的步伐好像冲锋中的消防员迈出的,仿佛只有前清的贡茶泡在天山融化的雪水里才能润开她堵着好消息的嗓子。如果跪迎是不被笑话的礼节,相信舅妈会在门口跪等媒婆一个整天。
媒婆此时发挥无处发泄的想象力,挥舞着手臂在空中画出了无数个圈,对舅妈说出来下面的话:
“这闺女姓胡,名玉翠。二十三岁,属猪,跟您家志程的属相很配。她出生的时候,你不知道,那天她娘做梦,梦到一个碧玉,翠绿翠绿的,第二天一早她就出生了,她娘说那干脆就叫玉翠吧。人家说,只有贵人出生,孩儿她娘才会梦到宝玉。这闺女还真是不一般。
在学校里,门门第一,从来没有第二过。一回到家,勤快,家里的活都没有让她娘干过。后来考上大学了,大本。一个高中才出来十个,三千多人的学校,你想想,得多优秀。上了大学以后,别人的闺女都谈恋爱,跟不三不四的男的抱来抱去,有的孩子都弄出来啦!这个玉翠从来都不谈恋爱,她啊,下课了就出去打工,给人家小孩上补习课挣钱,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她弟弟那个时候上高中,学费啊,生活费啊都是这个闺女出的,你说她给家里省了多少事儿,帮了多少忙。家里的电话都是这闺女出钱安装的,说是想家里的时候,就给家里打电话。一天打一个,问问家里咋样啦,父母干活累不累啊。孝顺的闺女啊。在学校里面,追求她的,送花,送饭,送水果,人家这姑娘看都不看一眼,只知道学习顾家。
大学还没有毕业,那些要她的公司就有五六个,还都是国有企业。这闺女眼高,都给拒绝了,说是国企的人都没有上进心,出头难。最后去了一家全球五百强给人家管账,就是钱都是从她手里走。那么大一个公司,给人家管着钱,这本事得有多大啊!那个时候,她有个男同事,家在市里有好几套房,吃喝不愁,天天开着车在公司门口等她下班,要送她回家。就这样,这闺女还看不上人家,嫌人家没有吃过苦,过日子不踏实。这个男同事也是,追了两年都不放弃,你想想玉翠得有多好。就因为这,玉翠不得不把工作辞掉,不想看见这个男的。
这几天在家里待着的时候,说想休息一段时间,一是找找新工作,二是调整调整心态。我那天去买菜,听那个卖菜的说起来胡家的姑娘来了,仔细一打听,家里还真愿意给她找个实实在在的婆家。那还不是就等着咱家的志程呢!我那天就上门了,把志程的情况跟她家人一说,人家就立马答应了!想见见咱家志程。定的日子是后天,初六。这个事情不能拖,也不能等!”
舅妈的瞳孔张得比耳孔都大,那种兴奋与期待远远超过了自己相亲时候的程度。一缕阳光从挂在窗户上的锅圈打过来,映在媒婆的后脑勺上,像是菩萨后面的光圈,舅妈恨不得立马给这位“菩萨”披上一身镀金的袈裟,然后跪地虔诚朝拜。
初六那天,表哥穿着一身硬邦邦的西装骑着摩托车载着媒婆在零下六度的寒风中以八十迈的速度飞驰。薄薄的纱巾成为媒婆为脸阻挡冷风的唯一依靠,被风吹出来的眼泪顺着媒婆的太阳穴向后脑勺画着两条平行线。
“志程,我说,志程,你慢点开,慢点!”媒婆不敢松开紧紧抓着后座的双手,只能无奈地劝使表哥把速度慢下来,以免冻死在摩托车的后座上。
表哥对于这次相亲的迫不及待把车速控制在八十迈是极大妥协地考虑了后面还坐着一个恩人。除了本科女孩的呼唤,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对表哥一万三千多句的咒骂在媒婆的心里翻滚着,
“狗日的,你打个车,能花多少钱啊?”
“要是打车,这来回,还不得十几块钱啊!”表哥从出门的那一刻都在盘算着。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小姑娘,胡玉翠父母也跟在小姑娘身后迎接。表哥用光速把这个姑娘从头到脚狠狠地扫描了一遍。一颗表示爱对方的热心差点没有从嗓子眼里吐出来。这姑娘乌黑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短小的马尾辫,露出的额头饱满地透漏着福气,大大的眼睛里面透漏着无尽的水灵,被精致修过的弯弯眉毛一根不多一根不少地衬着提拔的小鼻子,樱桃小嘴不笑,也能给别人一种很喜庆的感觉。毛衣下的乳房提拔出主人的气质,平平的肚子和小腹的肉全部堆积在翘起的屁股上,不知道一双细细的长腿能否支撑住这一身的性感。
好像是避免误会,胡妈立马指着开门的姑娘向两位介绍说,这是胡玉翠的堂表妹,今天过来玩玩,我家小翠在自己屋里等着。
媒婆也识相,接过来话就问,要不要让志程进屋跟玉翠单独谈谈。屋里面的那位闺女应声叫了一句,门没锁。表哥满脑子都是玉翠堂表妹的美好样子,从客厅到玉翠房间几步的距离,让他对屋里的那个更是充满了期待,“堂表妹都这样,表姐绝对也不会差。”表哥想着。
表哥推开门,看到玉翠的一瞬间,好像感觉到门把手上产生了一万三千伏特的电压把自己整个人都击打得要把生命交还给上帝。他没有想着把打开的门给关上,但是门外不知道的是谁,用绝缘的手把门砰地一下合上,给表哥的最后一次相亲画上了一个句号。表哥整个后背都贴在门上,端详着对面的人类。
玉翠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害羞,紧身裤子松松塌塌地套在腿上,半截的腰带故意露在外面,应该是一种流行的时尚。碎花的衬衣半透明地向表哥预示着春天马上就要到来。白白净净的锁骨,白白净净的脖子,白白净净的鼻子上布满了像烧饼上烤熟了的芝麻一样的斑点。想象力并不丰富的表哥却很容易把玉翠长长的鼻子和剥了皮的三块五的香肠联系起来。像是长期营养不良而导致泛黄的头发门帘似的挂在耳朵上。一撮稀稀拉拉的刘海遮掩了聚光的眼睛,一下一下被下巴凸起的嘴巴吹动着。
表哥骑着摩托车以八迈的速度带着媒婆从河边的路上绕着道回家。媒婆的话是他第一次思考人生的背景音乐,河面如果不是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表哥估计会骑着摩托车冲向河里与媒婆同归于尽。
第二天,媒婆又来了说是报喜,女方同意了。
说着出示了胡玉翠大学毕业证的复印件,表示自己说的部分是绝对正确的。
“你初一都没有上完,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让你上学你不上。人家一个堂堂大学生愿意跟你。你还能挑啥?一个给人家打工跑腿的学徒工。”舅舅被站在身后的媒婆用手捅了一下立马条件反射似的青筋布满额头,红着眼圈对表哥说。
“别再挑了,乖儿,你都多大了,你知道吗?”舅妈说。
“本科的,我说过这么多媒,就这一个。要是不看学历,条件好的,能看对眼的,那还得等。这能等多久要看缘分。现在的姑娘都不好找了,都去外面打工了,有几个愿意在家的,你说。”媒婆说。
“她那个堂表妹,你能给说说吗?”表哥问。
“你这想哩,你不愿意她表姐,她愿意你?你们成了,以后那还是亲戚吗?”媒婆似是而非的逻辑把自己也给说服了。
在一圈人的围攻下,表哥屈服了。被逼着回答问题的情景一再重演。
“你愿意吗?”
“…”
“愿意就给人家一个话,你张婶儿给你跑了多少腿,你心里没有个数,是吧?”
“你愿意吗?”
“这样,让孩子再想想,我还有点儿事儿,我先走,你们也商量商量。”
“愿意…就是她吧。”
“你愿意跟谁啊?孩儿。” 媒婆转回来问。
“胡玉翠。”表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