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了一份没写寄件人姓名的快递。寄件地址是一个陌生的地名。问了过去的同学和朋友,能联系上的都不在那儿。也没有人知道谁有可能在那儿。
剪开包装的透明胶带,打开盒子,摆在最上面的,是一封看起来有些陈旧的信。
“唐昳:
许久未见,你还好吗?我有一些东西想寄给你。希望你收到之后能开心一点。
之前你换了手机和qq,我一直联系不到你。后来问了何栀,才从她那儿知道了你的地址。
上次见你是好几个月前了。当时看你脸色不太好,一定又没按时吃饭,压力大了睡得也少。不论如何,希望你记得,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以后就别那么拼了,过得开心才最重要。
不知道你现在过的怎么样?反正我不太好。在这边遇到了地震,我被埋了好久才被救起来。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因为太无聊了就拜托我爸帮我整理了一些东西寄给你,希望不会打扰到你。
想不到我会这么文绉绉的说话吧。以前我们也算是口无遮拦的朋友,没想到长大之后,竟然这么客气。人长大了真的会改变很多,连以前觉得不会改变的性格也变了。我看了看前面写的这些东西。都不敢相信我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你说话。以前的我也绝对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人生真是无法预测啊。
唐昳,你要好好的抓住每一个幸福的机会,我希望你能获得幸福。
希望还能再见。
2008年5月21日。”
我用那因为太久远而有些模糊的记忆,认出了他的字迹——魏杉。他是我高中时的同桌,分了班之后竟然一直没换过座位,同桌两年,算是很有缘分了。
从一开始他单方面欺压我到我们成为好朋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毕业后不知为什么就没了联系,但是记忆里他也并不是在s省念的大学啊,不然地震之后,我一定去问问他是否安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不知情。
而且现在已经2017年了,08年的信,为什么九年之后的现在才寄到了我手上?
继续查看纸盒,里面还放着一本眼熟的笔记本,还有一盒奶糖,我拿起糖看了一下生产日期,是2008年的,早就已经过期了。
我拿起那本笔记本翻开,久远的历史感向我扑来——这是我高中时代的随笔和摘抄本。毕业的时候被我落在了教室。没想到竟然被魏杉收了起来。
摘抄几乎都是现在已经看腻了的鸡汤。我凭着模糊的记忆,翻开了几篇有意思的随笔。
“最近一直感冒,鼻子也擦破皮了,非常难受,但奇怪的是昨天晚上竟然在梦中看到了凤凰。
一个人坐在满是尘埃的房间,抬起头看到屋顶的角落里有一片黑色,看不真切,总觉得是不好的东西。
‘不可以,不能是不好的东西。’我对梦境这么说。
于是黑色展开翅膀,翩翩起舞。金色的粉末散开,变成一只小小的透明的金色凤凰。它绕着屋顶的吊灯旋转,轻盈的像一片雾气,然后慢慢落下来,落在了我的桌子上。我凑过去想看清,却忽然醒了过来。
醒过来后觉得感冒似乎好了不少,心里又温暖又阳光,感觉高考根本不算什么了。
我会有个美好的未来的。”
老师评语:“很有意思的梦,你是个很有想象力的孩子。”
旁边贴了一张便利贴,魏杉在上面写道:“我也想看看这只凤凰。”
而在写外婆去世的随笔里。我表达了对长寿和死亡的恐惧。老师评语:“不必害怕,坦然接受,顺其自然。”
魏杉则写道:“遇到一个从地震中救起的爷爷,他的家人全都丧生于这场地震。爷爷的表情是那种难以形容的绝望,让人感觉他随时就会消失。我也觉得死亡好可怕,一旦死了,就真的是永别了。”
关于婚姻的随笔里,我写道:“在一起以后说到底靠的是双方的责任心。人太容易心动了,只有责任心才能维持好长久的感情。我觉得这世上最靠谱的还是亲情,希望以后也能在婚姻里找到另一个亲人。”
老师:“想法很成熟,你会是个好的家人。”
魏杉:“很有道理,不过爱情这东西很奇怪,维持这种心动的方式可能就是动心后再也见不到,却还是时时被什么勾起回忆吧。”
疯狂开脑洞的随笔里写:“宇宙外面是什么呢?宇宙如果有边界,那边界外又是什么?假如是一个珠子套着一个珠子,那究竟有几个珠子?最外面的珠子外又是什么?”
老师:“有时候胡思乱想,也有益于减压。”
魏杉:“我们没办法知道的。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比起知道宇宙外面是什么,我更想知道怎样才能中五百万。”
如此诸多评论,就不一一列举了。
年少时的随笔,被人认真看过还回复了,让我觉得有些羞耻,又有些被人看重的高兴,往后翻了翻,又在笔记本里翻出了一张纸。
是课上我们传过的小纸条——
魏杉:你有QQ了吗?
我:没有。
魏杉:我给你申请一个吧?
我:不要,没兴趣。
魏杉:来嘛。
我:为什么突然要给我申请qq?
魏杉:听说qq有情侣空间,我想用用看。
我:我不想。
于是谈话结束。
我慢慢回想起来了一些事。少年温柔的表情和偏心,在当时的我的眼里仿佛是理所当然,毫无异常。一起表演时牵过的手的温度,他看过来的温柔眼神,一切都指明了一件事。
他也许是喜欢我的。
我将随笔里他写的话又细细看了一遍,确定他不是非常无聊,就是喜欢着我。
在笔记本的末页,我又看到了一段话。
“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离别苦。
这句诗还是你告诉我的。
被埋在地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出去,如果能活下去,一定要告诉你那个秘密。后来一度以为自己不会被救出来,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场灾难里,觉得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尽孝,以及没有跟你好好说过那句话。
后来在医院住了好几天,又突然觉得不必说了。
已经不可能了。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希望你看完笑过就忘记,然后幸福地生活下去。”
合上笔记本,我叹了口气。
08年的信,隔了九年才寄到我手中。纵使心有所动,也不敢去回应……吗?
一个念头突然在我心中出现——我必须联系到他。
我想到了何栀,她是我高中时候的闺蜜。只是上了大学不在一个地方念书后,联系也就少了。幸好一直留着她手机号。希望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有换号码。
不幸的是,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我打开被我一直屏蔽的班群,问了一下他们俩的号码。没有人知道,然后我看到了一条消息。
“魏杉好几年前就出事没了吧。”
群里顿时炸锅,我脑海突然一片空白,下意识觉得是他打错了字。
“他08年没去上大学,跟他爸去了S省,你们记得当年的大地震吧,他就是那时候没了的。”
我停滞了一会的脑袋又运转起来,想起这人好像是魏杉的同乡,便私信了他。
“可我收到了他之后写的信。”
“什么时候?”
“地震后九天。”
“哦,那个……他好像是住院后病情恶化才走了的。”
“可他在信里什么都没说。”
“病重快死这种事他不会想告诉你的吧。”
“什么意思?”
“他一直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
“我们全班都知道了,你真的不知道?”
我很迟钝,的确非常的迟钝。
确知了他的死亡之后,一阵莫大的悲哀像山一样朝我压了下来。我沉浸在这突然袭来的伤感中,呆呆的没了动作。
死亡。绝对的……永别?
心里空了一片,空洞洞的,几乎无法呼吸。
“人生真是无法预测啊。”“已经不可能了。”我想起他写给我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几天之后,我终于联系上了何栀。她在电话中告诉我,那封快递其实是她寄过来的。在魏杉最后的日子里,她曾经去探望过他,知道他留了几样东西给我,但是并没有寄出去。魏杉去世的时候,这些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被他爸爸带回去。于是医院便将它给了何栀。
“我后来一直住在S省,现在孩子都会走路啦。之前我也怕这东西会影响你的生活,但是后来发现你竟然一直没有找对象,觉得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前几天收拾家里又看到了它,所以就寄过来了。”
“麻烦你了。”
“不,这哪算得上是麻烦。信……你看了吧?”
“看了。”
“你还好吗?”
“还好,放心吧。”
之后我问她魏杉被葬在了哪里,得知他应该被他爸爸带回老家了。我向魏杉的同乡询问了他家具体的地址,坐上了去往那边的客车。
看着沿途陌生的风景,我才惊觉秋天已经到来了。
清晨出门,到达他家已经是下午了。我有些紧张地敲开了门。看着来开门的陌生少年,局促不安。
“你是……?”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才发觉突然来访很是冲动,并且有可能会勾起他们的伤心往事。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却听那个少年说:“你是……唐……唐昳?”
“你认识我?”我有些惊诧。
“我在哥哥的手机上见过你的好多照片。”
“你是魏杉的弟弟?”
他点点头,邀请我进了屋子。魏杉的爸爸出去工作了,弟弟还在念高中,现在暑假还没收假,所以他还在家里待着。
聊了一会儿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少年并不是魏杉的亲弟弟。而是在魏杉去世后他爸爸收养的小孩。
“那时候我爸妈都走了,我跟哥哥住在一个医院,没有人愿意收养我,是哥哥让爸爸收养我的。他说我们俩正好可以做个伴。”
我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哥哥很喜欢你呢。”他接着说,“在医院里,我就听他提到过你好多次。他手机里一直有你的照片,我们都没敢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对魏杉的事情,我总有一种辜负了他的感觉。
“对了,你是来探望哥哥的吗?”
“是的。……打扰了。”
“怎么能说是打扰呢。哥哥要是知道你来看他,一定非常高兴。”少年很快收好东西,带我去了公墓。
初秋的墓园满是萧瑟。魏杉的墓碑上贴着的是他年少时候的照片,他已经永远的停留在了十九岁那个时候。而我随着时间的河流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永远无法逆流而上去寻找到他。
我看着他青涩的脸,心里一阵酸涩。
看我有些难过,少年很是豁达的安慰我:“你千万不要难过,哥哥要是知道你因为他而难过的话,一定会比你更难过的。哥哥他一定希望你开开心心地来看他。只是死了就是死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来。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只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就是觉得有点可惜。”我说。
“我也觉得很可惜。姐姐,你是喜欢哥哥的吧,不然怎么会特地跑过来看他?”
喜欢吗?我不知道。变成了大人之后还会有喜欢这种感觉吗?
我只是想来,所以就来了。
离开的时候,少年把魏杉手机上的照片都传给了我。我在其中看到了几张我高中时候的照片。很青涩,也很普通。我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没有人喜欢,却没想到,从高中开始就有一个人这样挂念着我,直到他早逝。
我看着他相册里面的风景照,到最后还有几张震后废墟的照片。我突然感觉到人类是如此渺小,而灾难如此强大,让我们在离别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坐上回家的客车,我终于渐渐接受了他已经死了这件事情。过去了太多年,感情也好像出现了一个断层,那种悲伤渐渐变得迟钝,不再会想起来就锋利地把人割伤。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他的,只是这喜欢来得太后知后觉,而我们运气太差,错过一次,就错过了一生。
想再见见他,能和他说几句话就好,可惜连这小小的愿望都是妄求。
我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笔记本,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想起年少的我们相邻而坐,老师在上面模模糊糊地说着话,少年时期的魏杉忽然转过来,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在我突然肚子饿时刚好递过来的饼干,与同学一起谈论我时的维护,在我生病时露出的焦急神情,以及总是温柔的眼神。
我竟然都没有忘记过。
几个月后放了年假。回到老家,妈妈正在清理屋子。她不知从哪翻出了几个纸箱,见我凑过去,指着其中三个说:“一二三,你的百宝箱。”
我随手打开了一个小箱子,里面竟然装着我小学时候的笔和玩具,还有以前的同学送的新年贺卡。第三个箱子则是高中时候的。我想起毕业的时候,魏杉好像送过我一份礼物,是个玩偶还是什么?
没有找到玩偶,倒是先翻到了我的同学录。魏杉在他的那一页写着:“能和你做同桌真是高中时候最好的事情了,有你这个朋友真的很开心。希望以后也保持联系,不要因为变成大人就改变喔。”
妈妈不知从哪翻出了一个灰扑扑的玩偶,也不管它满是灰尘就丢给我:“你看看你怎么对待人家给你的礼物的,真是没良心。”
不会就是这个吧?
我捡起来,轻轻拍了拍灰。是一只白色的猫,我非常喜欢的猫。
心里面像有些感慨,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翻来覆去把玩偶研究了个遍,我突然看见玩偶的商标背面好像用碳素笔写了点什么。翻过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三个小小的字。
“喜欢你。”
原来这么久之前他就已经告白过了,只是太过隐蔽,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妈妈,有人向我告白了。”
妈妈毫不在意地损我:“谁家孩子眼神这么不好?快趁着人家看上你好好发展一下,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自己不着急呢?你看看隔壁小李比你小两岁,人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难得地没有顶撞她,抱着那个灰扑扑的玩偶,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妈妈有些惊讶地回头看我,“不在了是什……怎么哭了?”
我摇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那遗憾如同河流一般在我的心里汇聚,汇聚,最后汇成一片汪洋大海,把我淹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