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绵绵/小说/ 孙见
“约吗？”
“下雨。”
“走吧！”
“下雨啊。”
虽然回国已经半年了，但一到下雨天，在伦敦生活6年郁积下来的阴沉依然弥散到身体的每个细胞，毕竟从小在东北长春长大，圣漪的性情是纯东北的。
“我爱阳光，爱运动，爱一切给我正能量的人和事。”她在佳缘网上注册的时候，内心独白一栏她随手写下自己此刻最真实的内心独白，“南京梅雨季让我抓狂，我希望你是穿过梅雨带给我温暖的那一道阳光。”
其实她写下这几句的时候，南京的梅雨季才刚刚吹来一点的风絮而已。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随手翻开一本宋词，正好读到贺铸的《青玉案》，不禁浑身一紧，心想，这该多愁啊！
南京土生土长的罗丹对于梅雨季节还有一层特殊的关注：梅雨是小时候平房里发霉的味道，梅雨更是他现在工作中的重要时段，今年的梅雨似乎从一开始就突然换了一种方式，几乎都是大到暴雨，着实给他的工作增添了很多麻烦。
今天打开佳缘网站的时候，从右下角跳出一个小窗口：“圣漪刚刚注册，做她的第一个联系人吧。”
罗丹随手点开了圣漪的资料，一张美丽的笑脸展开，竟然有一点似曾相识，年龄31，身高169，细看照片，是抱着加菲在笑，女孩笑得很开心，加菲却冷冷的，一副不屑的表情。罗丹倒是被加菲的表情逗得微笑了一下。
看到独白的时候，罗丹点了“写信”，一行字跳跃而出：“但愿我是那束阳光，穿过梅雨，照着你的世界！”
第二天晚上，罗丹有个小应酬，回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他打开佳缘网站，看到回信中那张笑脸，想起昨天写的信，点开回信，只有一句话：“你确定是照，而不是罩？”
他的嘴角翘起来，敲了几下键盘：“罩！加我微信吧。”
他关了网页，没有打开其他任何一封信。
“你好，我是圣漪。”晚上九点的时候，微信“新朋友”跳出了一条添加请求。
他点了接受。并回了信息：“你好！欢迎你成为我‘新的朋友’。”
“南京一直是这么多的雨吗？”她问。
“每年都有梅雨季，但不是每年都是这么大的雨。”罗丹回复道，“今年是受厄尔尼诺现象影响，沿海多雨，内地受旱。”
“上班的路都淹了。”
“是吗？你在哪里上班呀！”
“软件大道。”
“哈哈。”罗丹第一次在打哈哈两个字的时候真的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呀？”
“没什么，哈哈，”罗丹说，“我比较熟悉。”
“你是南京人吧。”
“是啊，我是土生土长的土著南京人。”罗丹说，“你呢？”
“我刚到南京啊。”
罗丹想，她已经31岁了，应该不是刚工作，于是问：“你以前在哪工作？”
“工作过几个地方，”圣漪回答，“最近的是在上海。”
“那你怎么到南京工作了呢？上海的工作环境应该比南京好啊。”
“被我学姐骗过来的。”
“哈哈！”罗丹又一次笑出声来，“不喜欢南京啊？”
“也不是啊。”圣漪回答，“刚来，反正也不熟悉，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是嘛！”罗丹说，“作为一个老南京，我真诚地欢迎你来南京工作，我也有信心让你喜欢上南京的！”
“是吗？”
“一定的！”
“不会吧。”
“一定会的。”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信心，只是觉得他就应该说这样一句话。
交换了号码之后，两个人却都没有打对方的电话，他们似乎都更喜欢在微信上对话，结果还是罗丹忍不住了，说：“明天有空带你去看玄武湖？”
“先通个电话吧。”
“好啊。”罗丹拿起手机就打，结果对方却是无法接通。
“你那边无法接通啊。”
“近来手机有毛病了。”圣漪在微信上回道，“经常没有信号。”
没有信号，怎么会收到微信呢？罗丹没有说，心里却起了一丝疑惑。网上不真实的事情太多，骗子也不少，是不是对方不方便接电话？
“呵呵，”他在微信上说，“那有空再打吧。”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政委的电话，要他立刻到队开会，他电脑都没有关，立刻换了服装出门。
全城多处被淹，消防队全天执勤！
罗丹带队在雨中开车到达象房南村的时候才知道情况多么严重：现在不知道会多么严重，反正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严重！不要说一个中队，就是消防大队都来，也没办法阻止象房南村被淹：秦淮河水已经倒灌入城，象房南村比河面要低一米多，很多老房子已经淹到窗子以上了，老百姓的生命危在旦夕。
罗丹立刻把看到的情况向上级作了汇报，同时指挥队员组织救援群众，队员问他群众太多怎么办，他只说了一句话：不管多少人，绝对不能淹死一个人！
他立刻联系了居委会的有关人员，大家凑在一起了解群众的情况，分析救援方法，讨论群众安置，再由消防、民警和居委会工作人员分成6个救援小组，分片从最低洼处开始，把群众一户户抢救出来，救出一户清点一户，绝不漏掉一个人，能走的走，不能走的背，一个个地把人救到高地集中，再往临时设定的安置点集中。
连续两天，罗丹没有回家，他的眼前和心里，除了水，还是水，只有水。
圣漪被这雨水烦透了，每天都是雨，上班是雨，下班是雨，租的房子到单位不算远可也不算近，打车是很不靠谱，公交车不知道要等多久，如果正好遇到一阵大雨，收伞上车，全身就湿了，上车全是水，人又挤，浑身的不舒服。
网上有不少人跟她联系，但她都提不起神，大部分因为看起来就没感觉，少部分是聊两句就没劲，再有一点原因就是天气，这样的天气，还能谈什么恋爱？
好不容易中午晴了天，学姐约她晚上去新街口逛逛，她说：“晚上不会又下雨吧？”
学姐说：“不会了，天气预报报告了，今天到明天都没有雨了。”
下班地铁直达新街口，天晴了，人也精神了，两个人在德基吃了饭，再一层一层地往下逛，一边逛一边聊，有一句没一句的，反正说了也就说了，听了也就听了，说不说都一样，听没听到也一样。
突然，微信中跳出一条：“晴天了。开心吗？”
这个帅气的男人怎么每次都这样突然出现，而且一下子就能说出她心里的话呢？
“难道你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阳光？不到晴天不出现的？”
“哈哈，”对方立刻回答，“阳光总是在的，只是被乌云遮住了。”
“是你被乌云遮住了？”
“也可以说是你被乌云遮住了。”
“那不一样嘛！”
“看见，或看不见，阳光就在这里，不明不暗。”
“呵呵。”圣漪笑了，“你在这等着我呢。”
“我打你电话？”
“好呀。”圣漪说，“正好学姐在买化妆品呢。”
电话响了，圣漪说：“喂？”
“你好！”对方是一个很干净的男声，“终于有信号了？”
“什么叫终于？难道你打过两次？”
“是啊，刚才微信之前还打的呢。”
“呵呵，是不是又没有信号啊。”
“是我打了，很快又挂了。”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打了，很快就挂了。”
“是嘛！”圣漪笑笑，“没有收到呢。”
“在逛街？”
“是啊。在德基。”圣漪说，“好不容易有一个晴天，学姐约我出来吃饭。”
“嗯，学姐呢？”
“还在买化妆品呢。”
“买很久吗？”
“哎呀，女人嘛！”
“等会我没事，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圣漪说，“还有学姐呢。”
“那就一起送呗。”
“不用了不用了，”圣漪有点急的样子，“我们打车就好了。哦，学姐已经在付款了。”
“呵呵，感觉学姐像王母娘娘。我们打电话得躲着她。”
“哈哈，也许她就是王母娘娘呢！”
“那明天晴天，我们下班去走走？”
“好呀。”
“那是下班我就去接呢，还是下班我就去接你呢？”
“呵呵。”圣漪说，“那我选一个啊，唔，下班就来接我吧。”
“好！就这么定了。”停了停，男声说，“为什么见面前一定要先打电话呢？”
“没什么，就是想听一听你的声音。”
“能听出什么呢？”
“什么都能听出来啊！”
“呵呵，那明天见。”
“明天见。”
难得晴了一天，得以按时下班，罗丹冲了澡，换了身便服开车出门，按照约定的时间提前五分钟来到软件大道圣漪的公司门口，然后提前2分钟发了微信说：“到了，出门右手。”然后发了车牌号。
发出信息，刚要下车看看，右边的车门被拉开了，开门的女孩与照片上的不完全像，但能认得出来。
罗丹从座位上拿出一件南京云锦，递给她，说：“代表南京欢迎你到南京工作。”
“谢谢。”圣漪接过云锦，说，“啊，这么美呀！”
“这就是‘南京的代表’云锦啊，刚才我说了代表南京欢迎你啊！”
“哈哈。”圣漪心想，没想到这个男人还这么用心啊，“你这么爱南京，你也是南京的代表了吧。”
“那我可不敢。”罗丹说，“还真的不是谦虚，南京是十朝古都，我可真不敢当。”
“是吗？”圣漪说，“我怎么看到是说六朝古都呢？”
“今天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如果有时间，我就带你去‘十朝艺术雕塑园’，你数一数，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好呀，那我可真的要去数一数呢。”
“来南京一个月了，去了哪些地方啊？”
“基本没去啊，”圣漪脱口而出，“一直下雨的，闷死。”
“好，我们今天选一个有特点的地方吃饭吧，饭可能不怎么样，但地方一定是最有特点的。”
“哦，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南京至高点，如何？”
“哪里哪里？”
“紫金山顶。”罗丹说，“南京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乃帝王之宅也。紫金山在南京东部，如青龙盘踞，所以叫龙盘。”
“其它的也都有说法的。”
“当然啦，右白虎是石头城啊，钟山龙盘，石城虎踞，南边有朱雀桥，北边有玄武湖。”
“朱雀桥边野草花的朱雀桥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两个人一起诵出这首唐诗。
罗丹说：“你还记得这首诗哪？”
圣漪说：“我可是在国内读到高中毕业的。”
沿着盘山公路开车直到山顶的平台，停车，在平台上走一圈，可以看到傍晚夕阳下的南京，被几天的雨水洗涮的天空格外纯净，整个南京城尽收眼底，罗丹指着山下的一片湛蓝的印了晚霞的水说：“那就是玄武湖。”
圣漪还沉浸在湖光山色之中，罗丹说：“先去吃饭吧。”
在靠窗的卡座，点了两份简餐，夕阳的光正照进来，房里开了空调，与窗外翠绿的山坡相映，清凉怡人，梅雨季节的郁闷，丝毫也没有了。
愉快地吃完简餐，罗丹说：“去玄武湖走一走？紫金山是南京之肺，玄武湖就是南京之心。”
“好呀！”圣漪说。
沿着盘山路下山，圣漪一直看着路边树林外不时闪现的灯海，仿佛那里隐藏着无限的秘密，一会儿打开一下，又瞬间秘合。
车停鸡鸣寺，步行穿过解放门，过了城门向右一转，又一个城门，这就是台城，穿过台城门，豁然一片开阔的湖面向东向北一路展开，罗丹说：“这就是玄武湖。”
“哇，好美啊！”圣漪不禁惊叹。
顺着目光向东，山势绵延起伏，隐约在夜色之中，罗丹指着最高的那一点说：“看到那个高点了吗？那就是我们刚才在的地方。”
看着来来往往的夜走玄武湖的人，圣漪着：“每天都这么多人吗？”
“平时可没有这么多啊！”罗丹说，“今天欢迎你吗？”
“讨厌！”圣漪被逗笑了，心情也一下彻底放松了下来，跟着人群向湖边走了走，说，“山水城林，南京人很有福呀！”
“是啊，你也知道啊，山水城林，正是南京的城建特色啊。”
“我不知道！”圣漪说，“这不都在眼前了嘛！”
罗丹环视四周，说：“也是哦，我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南京最有风格的地方了。”
见圣漪盯着湖面，问道：“你名字里有漪，是因为什么？”
“哦，”圣漪说，“我命里缺水。”
“难怪你到了湖边就显得更鲜活了。”
“这这这，这你也看出来？”
“当然。”罗丹说，“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
“那算喜欢南京了吗？”
“呃呃呃，你原来是给我设得圈套啊！”
“就说喜不喜欢吧！”
“还行吧！”
“那就算喜欢了吧。”罗丹指着湖对面说，“知道湖那面的高塔吗？”
“那是什么地方？”
“紫峰大厦，高度450米，我们下一次在那里吃饭。”
圣漪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望着倒映在湖面上的紫峰，过了一会儿，轻声说：“你确定会有下一次吗？”
不知道是天气影响了圣漪的情绪，还是圣漪的情绪影响了天气，天空中竟然突然打下几滴雨水。
圣漪说：“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
“走吧。”罗丹爽快地说，“这雨说不定又得下了。”
回去的路上圣漪竟然不停地打起了哈欠，罗丹不由得加大了油门，到圣漪住的小区门口，圣漪下了车，站在路边示意罗丹先走，罗丹让她先回小区，圣漪微笑地站在路边向他挥手，为了不让她站在路边太久，罗丹只好开车先走，心里一片感动，他见过不少女孩了，可还是第一次遇到坚持让他先走的女孩！
圣漪前脚进了家门，后脚就下起了雨。她没有像平时一样一回来就马上去冲澡，一心要冲去浑身的不爽快，今天却打开了窗子，站在19楼的窗口，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的城市，看着城市上方绵绵落下的这一场雨，自己心里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过了一会，微信的响声惊动了静静地站在窗口的圣漪，拿起手机，是罗丹的信息：“我到了，放心，早点休息。”
她笑笑，回道：“谢谢你的晚餐和礼物，早点休息！”
第二天早晨，几乎就在闹钟吵醒圣漪的同时，罗丹也被手机铃声吵醒，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找了下手机，抓起来靠到耳朵边，是政委的声音：“今天会有暴雨，各中队长立刻到大队集合！”
“是！”罗丹已经彻底清醒了。
象房南村淹在水里的民居让他忘记了一切，到了晚上七点钟的时候，终于可以交班休息一会了，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失落：圣漪为何一天没有信息呢？
“下班到家了吗？”他发信息问。
立刻就有了回复：“嗯，刚到。”
“没吃饭吧，等会儿请你吃饭。”
“不用啊，下雨，好不容易回来，就不想出去了。”
“好的，好好休息，有空再约你。”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雨小了，罗丹在水中巡视了一遭，叮嘱值班队员：“有情况立刻打我电话！”
回家换了衣服，忍不住拿起手机，还是没有圣漪的信息，他知道圣漪的条件太好了，自己不应该想得太多，但圣漪的笑一直印在脑子里，那样亲切，那样温馨。于是忍不住发了信息：“圣漪，到家了吗？”
“到了啊，你下班了？”
“嗯，刚到家。”
“那你好好休息。”
“约吗？”
“下雨。”
“走吧！”
“下雨啊。”
“好的，好好休息，有空再约你。”
过了半小时，微信中突然传来一条圣漪的信息，罗丹有一点不敢看的感觉，停了一会，打开了：“谢谢你给我带来的阳光与温暖，但我觉得不说清楚对你不公平的，我们还是少了一点感觉，很抱歉！”
罗丹看到这里反倒一下子轻松了，真正地舒了一口气，几天来积压在心里的重量一下子落了下来，他立刻回了一句：“明白！好好吃饭！”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过了一会，一声沉闷的雷由远而近，雨声也一下子密集了起来。工作手机突然响了，条件反射一样，罗丹全身一下紧张起来，抓起手机，放到耳边，两腿立正，说：“是！”
套上消防雨衣，戴上雨帽就冲进雨水之中。
临出门的一刻，他快速地拿出手机，删掉了和圣漪的所有微信。
绵绵的梅雨被他硬生生地撞开一条雨路，跌到路边，哗哗地流进南京的夜里。
这一夜的雨一秒也没停地下到早晨，城市所有道路积水严重。闹钟响了，圣漪懒懒地起床，洗漱，手机发出信息的声音，她立刻拿起来，又愣了一下，微笑着打开，竟然是公司发来的通知:道路积水严重，暂停上班一天！
没有激动，倒也不失落，圣漪走到窗边，久久地站着，窗外，烟雨濛濛。
第二天，雨小了，公司通知上班，整整一天，只要手机响，她都会快速地拿起来，看了看，又轻轻地放下。
下班的时候，雨停了，同事都高高兴兴地下班，打个招呼就走了。电话响了，她立刻拿起来，是学姐！
“难得停雨啦！"学姐很兴奋，“逛街去啊！”
“嗯……”圣漪犹豫了一下，说，“不去了，昨天没睡好，好累，回去休息了。”
挂了电话，放回桌上，就坐着看着手机。过了好久，叹口气，起身去拿了当天的晚报翻翻，突然，她停下来，快速地把报纸放平在桌上，人趴在报纸上盯着一张照片和一行字:为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两名消防官兵壮烈牺牲。
她一巴掌捂住那张帅气的照片，泪水哗地流下来！
突然一片阳光从玻璃窗外冲了进来，圣婍坐在这片阳光中痛哭失声。
梅雨终于停了，却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永远下下去，绵绵无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