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脱产的民办教师,寒暑假就成了父亲最大的空隙。我们家筹划着盖房子,首先要准备的便是踏坷垃和打地基。父亲跟村人学会了手法,常利用一早一晚的时间,到离家不远的南海子边上挖坷垃。
在一碗村的南边,有一片多年形成的自然海子,边上的草皮与黄泥土,形成了紧密的联系。当地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加上用石碾子压瓷实了,在水位低的时候,用一种直板锹,均匀地切出一尺左右的长方形土块,抱到一边的高地上垒放。经过一两个月的风吹日晒,土块便硬出了力度,就成为了砌墙的方土,方言中称为坷垃。
挖坷垃的同时,打地基可以齐头并进。队里麦收的前的空隙,正是暑期,父亲抓住机会,在先行垫好的前提下,请了村里平时交往不错,相互已换下工的男人们,来帮我们家夯地基。
这些人来帮工,我是家里送水的,顶着太阳一趟趟往返于新房基和知青屋。母亲负责做饭,想着法子把最普通的粮食加工成可口的饭菜,到歇晌时请帮忙的人到家里来吃饭。
看着膀子晒得油亮的男人们张开大口,一口半个玉米和白面混蒸的馒头就进肚了,饥饿在我的肚子里咕噜噜直叫唤。母亲听见了,让我领着弟弟妹妹先到爷爷的屋里玩,说屋子地方小,等一会儿再吃。我心里明白,一会儿我们只能吃剩饭了,或者连剩饭也没得吃。这主要看这些帮忙人的胃口了。
吃了饭后,帮忙的村人会歇息一会,然后再冒着火辣辣的太阳,喊着好听的夯号子,四人一组轮换了,把二百多斤的石头夯举起来,在一种韵律声中,一夯夯砸过地基。
我们家盖房,和高六几乎是同一个时段,所以帮忙的人中间,多是和父亲换下工的外姓人。高家的人几乎都帮高六去了。队长高大海也热心高六的事,冷淡着我们家盖房的小工程,队里的牲口和人力高六可以随便用,我们家却只能眼看着肚鼓着,找机会偶尔偷偷地蹭个一半次。对这一点,民兵头赵黑看不过眼,亲自来帮过两次忙,在他的影响下,赵家的人陆续来过好几个。
帮忙的人中间,要说最红火热闹的,还是村保管赵满仓。他的嗓子好,能唱又能说,经常是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嘬着茶,用带点沙哑的嗓子胡说乱道唱夯歌。随了夯歌,四个抬夯人抬起夯时齐声喊“哎嗨哟呀”,与夯落地时“咚“一声结合在一块,非常有节拍。
我不知那夯歌是现编,还是跟前人学的,反正赵满仓唱起来很有劲,也非常动听。
比如:“劲要使均匀呦,用力不要过呦。抬要高起来呦,落要重重落呦。一夯套一夯呦,夯夯紧跟着呦。夯要往前夯呦,夯夯砸实落呦。”这些夯歌似在指导人们如何打夯。“刘三亮呀,二十四呀,没有老婆呀,抱枕头呀。抱枕头呀,当老婆呀,哎嗨哟呀。”这些唱词肯定是现编现唱,针对的是抬夯人中的刘三亮。刘三亮听着,在人们的“哎嗨哟”声中笑得合不拢嘴。
我在一边跟着唱,赵满仓瞅了我一眼,就现编着唱说:“耿玉明呀,哎嗨哟呀。你还小呀,哎嗨哟呀,干不动呀,哎嗨哟呀。没有用呀,哎嗨哟呀,快长大呀,哎嗨哟呀,娶媳妇呀,哎嗨哟呀,住新房呀,哎嗨哟呀。”
终于,在中秋节之前我们搬了家,新盖的房子完全参照赵老四家的样子,只是少了两间,而且没那么多的配套建筑。当下力不存心,留以时日,慢慢筹划是父亲的想法。新房的西边和门前,是一座大沙丘,白茨被沙土埋得只剩下了梢头。父亲计划着盖猪圈,母亲早雄心勃勃想愚公移沙,要开辟一处时时可以料理的菜园子。
村里的姑娘婆姨们来家里,都说父亲盖得新房设计好了,与知青那排屋子相比,再不用提心吊胆邪祟之事。这么说的时候,只要我在场,说话的人都会朝我瞥过一眼,明摆着是心照不宣有所指。我心里明白,表面上装得懵懂,只是在晚上睡不着时,还是会胡思乱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档子事。
我们家刚搬进新房时,屋子潮湿,门窗没上油漆,院子没有清理整顿,一家人都盼着天天好天气,阳光就成了最温暖的念想。刮西北风的夜晚,风助母亲的计划,我们兄妹几个都拿了铲子和簸箕,又挖又扬,让沙子随风飘走。月亮夜,我们帮母亲推车,把沙子填了近处的土坑,或倒入荒摊地。爷爷奶奶也来帮忙,周日更有父亲的加入,一个多月的时间,新屋面对的大沙丘小去一多半。
看见母亲受重苦,下大力气,奶奶嚷嚷说:“媳妇子,不能这么个受,会把身体受夸的。现在刚入秋,还有一冬一春的时间,慢慢倒移吧。”母亲说:“妈,一点也不累,现在夜长天短了,晚上也没什么事,早干早利落,争取明年一开春就能种点菜蔬,像那些老户一样,早早的有个吃的东西。”父亲说:“你这种倒沙子方法不行,前面倒后面风一吹,上游的沙子又过来了。”母亲不甘心,父亲就在沙土上挑了一道沟,用盖房剩下的土圪 垃垒了一堵矮墙。流沙被挡住了,矮墙从此成了我们家的地界。
高六的新房比我们家落成的早,但一直到天气入冻也没住进去。黑香娥的意思,想着等到小寒前后,杀了喂养的一口大黑猪,请村里的一些人来家里坐一坐之后,再名正言顺地过门住新房。
终于等来了黑香娥杀猪的这一天,高六一大早就磨好了刀子,准备了绳子,叫好了帮忙的人手。那一日正好是星期天,我和几个男娃子听见猪叫喊,都跑过去看热闹。只见跛足单臂的高六,手拿一尺多长的杀猪刀,刘三亮和陈四等几个年轻人一人捉住一条猪腿。二百多斤重的猪随了几个人一、二、三齐声喊,被合力凌空提起来,再落地已肚皮朝上,亮出粗肥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叫唤,等待屠宰的一刀。
高六虽只有一条胳膊,却是一员杀猪的好手,今天的宰杀意味又非比寻常,是黑香娥答应过门最后的一道工序了。猪被按倒后拼命挣扎,一只蹄子挣脱,凌空乱蹬,差点让帮手的人失脱了把握。众人合力重新制服猪的蛮力,齐声嚷着让快点动手。高六提刀在猪的喉咙处比划了一下,脑子里突然空白一片,听到人们一哇声喊叫才回过神来,也没多考虑,顺着猪的前膈处一刀进去,直到没了刀柄。猪血涌出,有一道还激射出一米多远,黑香娥端着接血的盆,顾此失彼,直嚷可惜了。
一口大猪眼见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呼吸,抽搐中僵住不动了。众人捉压猪四蹄的手相继放开,歇手在一边抽烟。放松中谁也没想到,死了的猪会闭着眼猛地翻身爬起来,在院子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几次跌倒又起来。抽烟的几个人都利索地躲开了,杀过无数猪的高六,慌了手脚,拐了腿左躲右闪,还是被猪从屁股后面给撞翻在地。也是这一撞,那猪才身子一歪,重新倒地死去。
我回到家里,给正坐在炕上粘纸缸的奶奶说了这桩奇怪事。奶奶没有置评,只是感叹说:“还是娃娃活的有意思,见点稀罕事,就兴冲冲的。”奶奶的话是说给自己,更多的是说给来家里学活的赵婆婆。赵婆婆说:“唉,你说的对,咱们年轻那时候,不也一样嘛。”我以为她们没听清,就又说了一遍。奶奶让我从地上递一个东西,这才明白无误说:“死猪是不会撞人的,那还是猪没有完全死了。倒是不撞别人,偏撞拐子高六,这就太巧了。”赵婆婆问高六的情况,我说:“他被撞得半天爬不起来”。赵婆婆小下声来,神秘说:“这是报应,高六那个货,这么多年杀猪都上瘾了,年年天一冷,杀猪刀子早早就磨好了。”奶奶笑着说:“你说到报应,我想起年轻的时候,我们老家村了里有个男人是个二流子,就爱掏鸟窝。一次掏鸟窝时飞出两只雀儿,那尖嘴把两个眼珠子的水都给放了。这世上看来,真有报应一说。”
我最爱听老年人讲往事或故事,就守在一边帮着取这拿那。奶奶说:“不管咋说,猪死了又爬起来还撞了人,这绝不是好兆头。”赵婆婆说:“这都是黑香娥那个妖精女人做得怪,你不知道,她当年要饭来到一碗村,先住在生产队的瓜茅庵,后来找了赵家的十二,硬死皮赖脸落户在队里。”奶奶说:“那媳妇子看起来人精明的很,就是有点狐子像。”赵婆婆说:“你可说对了,那就是狐狸精,大事小事都来我们家,让我那个死老汉给拿主意。每回那一脸的笑,不知道咋回事,让人看见了心里就不舒服。”奶奶有点感冒,扭过头打喷嚏。赵婆婆自言自语说:“男人让猪撞了,这回看她个狐狸精还咋结婚?”
其实,赵老婆子多虑了,高六的尾巴骨被撞伤了,痛了一个多月才好起来。黑香娥的原计划被打乱,草草张罗了一下,入住到了高六的新房里,完成了一个女人的又一次婚姻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