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田晶晶走进一户人家,光洁的大理石印出她纤细的身板局促地走进来。
女主人留着红色的指甲,烫卷的海藻长发。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田晶晶进来后,看见她头都没抬,细密的长发下是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手指不停在屏幕上滑动。
“来了?坐。”
田晶晶坐下,望着地上铺平的白狐皮发呆。
她来这户人家应聘保姆。这家原先的保姆李婶不做了,临走前神秘兮兮地拉住田晶晶说,这家有钱,女主人长得美,名声却不大好,和快递小哥都拎不清,妖精得很。
又说,不过在她家做,钱给得多,这点倒是实惠。
女主人大概玩了近40分钟。
田晶晶依稀闻到空气中的香水味,看着沙发上慵懒的美人额前垂下的刘海,酒柜的红酒在阳光下反光,闪烁出美好的光泽。
田晶晶用力感受着这个家庭散发出的精致气息,这一切都和她幻想中的美好生活不谋而合。
突然,女主人抬起头对田晶晶说:
“去把厕所擦一遍,半小时后我检查。”
田晶晶这才看清了女主人的面貌,虽说听李婶说过她漂亮,可是第一眼看见她的美貌还是一惊。
田晶晶忙不迭地奔向厕所,说是擦厕所,但没说是擦哪里,于是田晶晶就将马桶、地板、墙面、洗手台、浴室统统擦了一遍,连洗手台前的镜子都没有漏下。
擦过的厕所焕然一新,绽放出新房的光洁。
最后,田晶晶拿出地摊上买的漆皮小包,从包里拿出玫瑰味的花露水,向空气中喷了两下,这才满意。
女主人扭着腰肢,目不斜视地走进卫生间。她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说。然后抬起头,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田晶晶紧张极了,捏着衣角,手心的汗浸湿了衬衫下摆。
转身走出卫生间,留下一句。
“留下吧。”
到门口时突然一个轻巧漂亮的转身,对田晶晶说,
“对了,你叫什么?”
她微微一笑,和之前的肃杀冷漠不同,她的笑容极暖,极明媚。
02.
女人叫林韵。今年25岁。20岁出头就嫁给了现在的丈夫陶明。
陶明做水产生意,脾气有些暴躁。
田晶晶偶尔听见陶明生气时摔盘子砸碗的声音,这时,她本着作为保姆的素养和本身温和的天性,不会朝他们多看一眼,这已是极大的善良。
“男人嘛,脾气大总是难免的。”
倒是林韵,正低头玩手机时,突然抬头对田晶晶说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不知是在安慰谁。
田晶晶笑笑表示理解,不多问也不回应。沉默,是田晶晶唯一屏障。
田晶晶收拾林韵卧室,整理衣柜,装内衣的抽屉被打开,一抽屉的贴身衣物暴露在阳光下。质地高档,排列有序。那一瞬间田晶晶想到自己身上洗得褪色的内衣,忽然觉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来。
咚咚咚,门响了,林韵去开的门。田晶晶听到客厅里有男人讲话的声音,年轻,富有激情。她没出去,仍专心做手头的活。
依稀听见男人说,“我知道你有多难。我都看见了!”
“我想,那也与你无关吧。”这是女主人高傲又冷静的声音。
两人似乎有争执,突然有酒杯摔碎的声音,田晶晶连忙冲出去。看见林韵盛怒地抱着肩,年轻男人不知所措的站在沙发旁。
年轻男人穿着送快递的衣服,田晶晶突然想起李婶那句“和快递小哥拎不清”的话来,一瞬间又为自己想到这句话感到自责。
可那男人是真帅气啊。在阳光下高高的鼻梁立起好看的棱角,长长的睫毛垂着,清秀,紧闭的嘴角又像阴郁的少年。
田晶晶觉得这是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喜欢模样。
突然咔嚓一声,门打开了,陶明回来了!
林韵转头看向田晶晶,揣着十足的不安与希冀似的。陶明狐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田晶晶立马反应过来了。
说:“陶大哥,这是我的老乡。赶着下午的火车回家,听说我在这做活,就来看看我。瞧我,一激动连酒杯都砸了呢!陶大哥可别扣我工钱哦!”
田晶晶解释的落落大方,这样八面玲珑地开玩笑是她第一回,连她自己都惊呆了。
林韵向田晶晶投来感激地一眼。田晶晶收到了,心里甜丝丝的。
当天下午林韵就送了田晶晶一套维密的内衣。
风波是平息了,但关于林韵和快递小哥的关系,田晶晶却忍不住地猜想。
03.
快递小哥名叫高杰,基本是和丈夫陶明同一时间出现在林韵的生活里。
那时林韵新婚燕尔,与陶明还很甜蜜,陶明亦不如现在这般暴躁。林韵常常网购,拿快递时始终觉得有张清秀又青春的脸在她面前晃动。
男孩子约莫20岁出头,挺拔帅气。
她并不知道高杰的名字,只是觉得这样好的青春真是美。
她嫁为新妇,搬进陶明买的新房,房子是新装修的,草坪是绿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她的长发快乐又飞扬,她那时还太年轻,太张狂,哪里会注意那男孩子的双眼常常长久地注视着她,一看就出神。
来拿快递!林韵吹着小口哨,踩着高跟鞋欢快地停下。
你叫什么?男孩注视着林韵的眼睛,深深地盯着她的瞳孔。是浅棕色的,玻璃一样的。
林韵。树林的林,音韵的韵。
林韵?是树林的林?音韵的韵?年轻人在心里反刍,像反刍一把珍贵的草料。
林韵取完快递,转头步履轻盈地离开。
只一身碧绿的长裙留在年轻人高杰的心间,为之后一切的幸与不幸埋下叫做“爱”的伏笔。
04.
陶明去外地出差,田晶晶留在林韵家住。
夜里田晶晶从小卧室出来,碰见林韵在客厅抽烟,没开灯,窗外的路灯散发出幽暗的暖黄,笼罩在林韵身上,林韵穿着一件丝绸的睡衣,坐在大理石地面上,海藻般的大卷发柔柔地披在肩上。
“来,田。坐到我身边来。”
林韵叫田晶晶:田。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她,田晶晶觉得好听又洋气。
坐到这位高贵的女主人旁边,像她的朋友那样陪着她,在每个夜晚都一样凉的地面上陪着她,田晶晶有种说不出舒畅。
“田,你有什么心愿吗?”凑近了,田晶晶才闻到林韵身上的酒味。
”我的心愿?我想赚钱买个房子。“田晶晶有些害羞的说。
“房子?哈,看来你也想有个家。”林韵凄然一笑,嘴角泛起一丝妖冶的嘲讽。
“我和你一样,我也想有个家,这就是我的心愿。”林韵说。
“有个家?你现在不就在家里吗?”
“是,我是在家里。”林韵的泪水顺着脸庞肆无忌惮的流了下来,借着酒意的理由光明正大地流了下来。
“可是这个家,我多怕被毁掉。田,知道吗。五岁,父亲就离开了我们,这个家,我在心里幻想了二十年。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呀!我多想放弃了啊!”林韵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林韵姐,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田晶晶彻底慌了,去扶林韵的肩膀。林韵小巧的锁骨颤抖,像受伤的蝴蝶翅膀。
睡衣领子大,顺着锁骨的方向,田晶晶隐约看见了一道淤青的伤痕,看不真切。田晶晶一把抓住林韵的手。
“怎么回事?锁骨旁边有伤?”
林韵的眼睛垂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伤着了?我来给你上药啊!”田晶晶担忧又焦急。想伸手轻轻去触林韵的伤。
后来田晶晶想,那一瞬间林韵一定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做出了这个动作,那一刻她一定在想,眼前的这个保姆是否值得信任,这个年轻女孩,会因掌握她的软肋而伤害她吗,会因为了解她家庭的秘密而四处长舌吗?
但最终林韵选择了信任她,或许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林韵想起了那个白天田晶晶对她的仗义袒护,那是生活里为数不多让她真切感动的时刻。
林韵在田晶晶面前脱下了衣服。
如水的月光揭露着血腥而残暴的事实。
林韵转过身去,后背上是蜿蜒而丑陋的伤疤,旧伤带着新伤,有些地方已经结痂,有些地方还是可怕的红肿,细小的嫩肉胆战心惊地长出来,老去的伤痕尚带疮痍的阴影。
大腿上,有三处烟头烫过的伤疤,像永远闭不上的眼睛。
“是他,对吗?”田晶晶眼泪涌了出来,她轻轻抚摸着林韵背上没受伤的地方,她想吼,想叫,但话到嘴边却成了颤抖,成了悲哀。
“畜生啊!陶明是个畜生!”田晶晶叫道。
“他喝醉了就打,生气了也打,起初是拳头打,我受得住,后来是鞭子抽,我有些扛不住,最怕的是烟头烫上来,全身细胞都在尖叫着喊痛。”
“为什么不离开他,你明明值得一个好男人,好好对你啊!”田晶晶根本想不到,美丽骄傲的女主人居然会经历这些非人的经历。
“我不知道你所说好男人是谁。难道是送快递的小兄弟高杰?我和他不可能。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好好待我,我只知道他养不活我。
我还知道离开陶明我将一无所有。我今年25岁,中专,从没工作过。我穷过,知道穷的滋味,你可以说我贱,说我自作自受。
当然,当然,当然!或许是因为我还...
还爱着他。
还爱着这个家。
我怕有人突然早上敲门说:林韵,你坚持不住了你要跑掉了。林韵你不行,你根本没福气你不配有个圆满的家。
我最怕的是,林韵,你出局了。”
花开得早,败得也早。种子在心里埋下了,必然要生根发芽,可绽放后就要凋谢。是不是心愿也是一样?达成了就要消失。
“老天爷收走了我所有的运气,好像就是一宿间的事情。
我想有个家,家里养朵花,家不散,花开不败。”
林韵说。
05.
日子如常,新日子叠在旧日子上,那是一日一日也就这样过了。
田晶晶在那天夜里了解林韵的“秘密”后对她甚是关照。常常不离左右地陪在她身边,像是能为她抵挡武力的伤害一样。
田晶晶知道,在某个角落,还有另一个年轻人,也是这样做的。默默地守护着她。
林韵风尘仆仆地路过高杰的快递小车时,丝巾被风吹起一角。脖子上有道泛红的痕迹。
高杰眼睛里冒了火,心里滴血,没人能看见。
高杰伸手拦住林韵,把云南白药递给她,另一只手抓着一只小塑料袋,袋子里是各种药品。
“拿着。”高杰说。林韵不伸手。
“你又受委屈了。”小伙子高杰红了眼眶,哽咽了。
林韵心头一软。
“你干嘛呀,大男人家的别哭啊。”
“怕你受伤,每天为你备着药。看你受伤,却不能为你出一口恶气。我不是什么大男人!”
高杰不看林韵,仰着头看天,因为愤怒而暴起的青筋分外明显。林韵的心狠狠一疼。
“好了,我得回家了。”林韵叹口气,抓起药走了。
“你总是走得那样快!”高杰的声音里已经有些痛苦了。可林韵并不回头,还是径直往前走,健步如飞。
“林韵啊!”高杰第一次这样大声地叫林韵,叫他心里的女神。他不似往常那般小心翼翼地呵护了,他只想大声叫出来,用尽所有力气换她一个回眸。
可是林韵,健步如飞的林韵,故作坚强的林韵,被丈夫殴打的林韵,二十五岁的林韵,花一样的林韵,她的内心怎么没有住一个小小的女孩?
一个有一点爱就灿烂,给一个拥抱就幸福得痛哭流涕的小小女孩。
她怎么会拒绝花圃里护花的少年?
“真怕你有钱,也怕你变老,老了或者有钱了,脾气就会不好。”
晚上回到家里,林韵给高杰发了这条信息。在等待回复的时候,她心里紧张地砰砰直跳。
“我爱着你,永远爱着你。
脾气?
你就是我的脾气,我的脾脏,还有空气。
我死一万次也不会对你发一次脾气。”
几乎是放下手机的瞬间,高杰的回复就叮咚地来了。林韵又暖又怔,幸福又忐忑。
06.
“你遇到的麻烦,我去帮你解决掉。”
“不需要!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林韵看见高杰的短信,回复道,但心里仍很不安。
那天田晶晶陪林韵从商场回来已是晚上了,远远就看见陶明醉醺醺地从朋友的车上下来。
“糟糕,他喝醉了,一醉就犯神经。”林韵紧张地对田晶晶说。田晶晶下意识地站在林韵前面,护住她。
陶明进楼梯拐角的时候还是看见了林韵,他歪垮垮地走向林韵,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过去,一把薅起了林韵的头发,酒气熏天地说:
“成天在外面浪,走,跟老子回家!”
林韵被拖进走廊,她叫喊着挣扎,被拽得疼极了,她的双手在空中扑腾,再抬头闻到一股腥味,鼻子比眼睛先接收到厄运的讯号。
陶明白色的T恤突然喷出了浓烈的血红色,一瞬间林韵的眼前拂过一道血光。
持刀人高杰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面孔狰狞地像能滴出血来。
二十二岁的高杰,青年人的孤勇和倔强在瞬间被点燃,他挥舞着明晃晃的刀片像陶明砍去。陶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
田晶晶被吓得魂飞魄散,林韵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她竟有些古怪的平静。
这一天,还是来了。
田晶晶甚至觉得,高杰为林韵做了她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林韵突然转过身扑通一声,膝盖着地,扎扎实实向田晶晶跪了下来。这一跪下来,林韵面前的就不是田晶晶了,而是菩萨,是心里掌管善恶报应的神灵。
林韵说:“这一坎我过不去了晶晶,只求你帮我照顾乡下的老母。”
林韵起身对高杰说,“我们逃!”她这时反而不慌了,声音坚定,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高杰的眼睛布满红血丝,血红的眼睛像要吃人,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异常温柔。
“韵儿,你不要乱动,不要乱跑。我来。”
韵儿,高杰第一次这样叫她。韵儿、韵儿、韵儿。是山间鸟鸣的韵吗,是河底水流的韵吗,是心里的歌,是拍岸的浪,是乡间的月光,是美中的美,是疼里的疼,是眼泪里的眼泪。
我来。我来杀人,我来跑,我来消灭你的敌人,我来捍卫你的家园。我来,来到你身边,就是我全部的使命。
“高杰!”林韵嘶吼一声,她的声音变形了,房子桌子没有了,椅子凳子都没有了,田晶晶没有了,陶明没有了。天地间就只有高杰和林韵两个人了。
“高杰,从今天开始,我林韵发誓,此生与你生死与共。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林韵抓起桌上的车钥匙,疾驰的车轮泛起飞扬的尘土,田晶晶的眼里蓄满泪水,为尘世间这对苦命的鸳鸯祈福。心里的疼与忧却一下冲了上来,把田晶晶的五脏六腑都冲乱了。
07.
田晶晶后来一直想,如果那天晚上不放走他俩就好了。至少林韵会是好着的,还是精精致致的一个女郎,长长的海藻般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只是不知还会不会有银铃般的笑声。
又或者是,不论怎样,当高杰把刀子插进陶明的胸膛时一切都成定局,林韵势必不会独活。
那天夜里林韵跪完田晶晶后不久,她就再次见到了林韵和高杰。
只不过美丽的林韵已是僵死的姿态,纤细而瘦白的手臂用力地攀紧高杰的脖颈,食指以奇怪的角度指向天空,像垂死的鸟儿向天空发出最后的呼救。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右手用力地抓紧林韵的肩膀,林韵也转过头来,两人的姿态僵硬地纠缠在一起。他终于做出了一个揽她入怀的姿态,这是两个人最为亲密的动作,没想到是在死亡前的最后一秒完成。
两人开车在夜间疾驰,魂丧夜半的高速公路。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成为悲哀的谶语。
车后座有一个空酒瓶,酒还剩一半,琥珀色的液体像晶莹的眼泪。
为了爱,为了心中的那盏烛火,两个人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严重了。田晶晶想。可有些生命来到世间,注定只能燃烧。无论是烟花还是萤火,都将温暖一刻的夜空。
而人间注定总是寂寞。
田晶晶在林韵的坟头放了一束香水百合,她知道林韵会喜欢的,就像她的名字,林中百合,韵香不谢。
田晶晶离开的时候,想到了儿时的一段戏词。
“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泥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不觉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