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英文面授课就定在了今天晚上。差五分七点,我乘电梯来到陈彬的公司所在的楼层,楼道内已经是一片静寂。陈彬已经在公司门口迎接我,微笑着领我走进他的办公室。进门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他应该也是极简主义的践行者。屋内整洁有序地摆放了一桌、一椅、一书柜,加上待客的沙发和茶几,仅此而已,并无任何多余的陈设。整体的色调是棕褐色的– 印象中老气横秋的颜色在这间屋子里却呈现出大气、澄澈的气场。
“我们先喝点茶吧。你喝正山小种?”
“好呀。”我根本不懂茶,只隐约知道正山小种是红茶。
陈彬一面说一面从茶几底下小心地拿出一套天青色的茶具,熟练地烧水,洗茶具,温杯,洗茶,泡茶。金色的茶汤从盖碗倾泻至匀杯,再到茶盏,然后经他的手郑重举到我面前。
我看得有点呆,接过茶盏时下意识地微微鞠躬,对着他微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人这么认真地泡茶。”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认真泡茶的男人很好看。”
他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我以为你会用‘儒雅’、‘端庄’这样的词。‘好看’我可当不起。”
“任何人专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时都很好看,不是吗?”
他端着茶盏看我一眼,微微点头。
接下来是两小时的全英文沟通。我们都心无旁骛,沟通得顺畅而愉快。明明只和他见过两次面,刚刚才上完第一次课,心里却感觉他是一个熟识已久的朋友。看着他眼中的盈盈笑意,我猜,或许这感觉是相互的吧。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看到桌上的折扇,不禁起了好奇。“我可以打开这个扇子看一看吗?”
“当然。”他拿起来递给我。
黑色木制的扇骨,雪白的扇面,展开之后只有楷体的四个大字 -“文质彬彬”。我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抬起头看看陈彬,他安静地站在一边,清亮的眼睛正在注视着我。他的神情是严肃的,眼神中似乎隐隐有一丝期待。
我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调侃烟消云散,轻轻说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您这要求很高啊。”
他眼睛一亮,“你知道前面那两句?大家都觉得我放把扇子在这里是在附庸风雅。岱威,哦,就是你们公司Dave,上次来这儿喝茶的时候看见这个,拍着手大笑,说我是老王卖瓜。”
他一边提起收好的公文包,一边慢慢地说,“天然的质朴和后天的文饰之间的那个平衡很难把握。把这几个字放在手边,也是想着做设计的时候时时提醒自己。”
搭他的车回家的时候,在明明暗暗的灯光下,他时不时扭头看我的头发和侧脸。我意识到的时候,伸手摸摸头发,扎了一天的丸子头有点乱了。我可不想再让他看到我不修边幅的一面,于是马上把头发放下来小心地弄整齐,随口问道:“你没想着起个英文名字?”
“我想保持我的原名。”
“嗯,我的英文名也是保持了我的中文发音。可是Bin在英文中的意思你也知道,用作名字总有些不妥。”
“以前也跟外国朋友沟通过,我就介绍自己叫Chen
Bin,保持咱们的中国特色,把姓放在前面。他们也都欣然接受。”
“嗯,我对坚持叫自己本名的人素来充满敬佩。”顿了顿,我又说下去,“不过外企里面大家都起个英文名字的好处就是对上对下都能直呼其名,营造出一片表面的平等。你们同事应该叫你陈总吧,尊敬是尊敬,但是显得生分。”
“也有道理。”陈彬点头。夜色中,我们对英文名字及企业文化的讨论告一段落。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与陈彬有了频繁的见面和交流。除了上课,每周他会约我吃饭一两次,有时也会在我六点钟下班的时候自告奋勇送我回家。奇怪的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我竟然完全不想拒绝他各种名目的邀约。他的身上有一种沉稳、大气的气场,在他身边,我觉得心里很安定。
他由衷地热爱他的工作。他喜欢万丈高楼平地起、以及一切事物从无到有、创造而生的过程。谈及他过去的设计作品,还有他的设计理念,他的眼睛是闪着光的。这时候我就会在心里悄悄感慨,他不是为了钱而工作。当然钱是辛苦工作的正当回报。他真的是因为热爱他的工作才从事这一行。
他讲起建筑界的前辈 - 梁思成先生和林徽因先生,对他们充满敬佩。他也屡次感慨北京痛失古城墙的悲哀。有一次他拿给我看梁林二位先生联名在1932年的《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发表的《平郊建筑杂录》,并细细地给我讲“诗意”、“画意”之外的“建筑意”。看着他侃侃而谈时发亮的眼睛,我心中赞叹,真正热爱建筑设计的从业者都是心中有中国文化的根和自己的宏大理想的。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他当得起自己名字里的这个“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