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贝贝没事儿了。”“你怎么知道?”“我刚才看见有一只苍蝇落在贝贝鼻子上,它舔着吃了。”——笑声,二姨和小姨的笑声。
四周的黑暗像水一样包裹着我的全身,好像我又回到了妈妈的怀里,好像,我还是一只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狗。不过,我知道,此刻所有的感觉都是从那个叫做“记忆”的罐子里飘出来的。也许,我“记忆”的罐子今天破裂了。
——我闻到了丝瓜花儿那淡淡的腥气。我看到我叼着一朵又大又圆的黄花绕着石榴树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跑着,身后的三个孩子——斌斌,大伟和珊珊像我的尾巴一样摆脱不掉。他们边追边喊:“贝贝,贝贝,把花给我,给我!”我分辨出珊珊的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着一股甜甜的奶气。我的鼻尖越跑越湿,心里一阵快乐一阵紧张。我感觉自己裂成了两半,一小半的我想摇着尾巴匍匐在小伙伴的脚下,把他们喜欢的黄花叼进他们柔软的掌心;另一大半的我却要牢牢守住我的猎物,绝不放松。当然,第二个我占了上风。我一口吞掉丝瓜花儿,咽进肚里,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冲着他们笑了。三个伙伴和在旁观战的姥姥姥爷还有四个姨也都笑了。笑声震下两颗刚刚鼓起肚儿的青石榴。
此刻的我也裂成了两半,一小半伸着僵直的四肢躺在地上,用微弱的呼吸维持着我与世界的联系,另一大半的我却穿梭在那些流逝了的时光中,用我敏捷的身体一个个捕捉那些我曾珍藏着的永难忘记的分分秒秒。那些五彩斑斓的记忆就像忽大忽小的泡泡正源源不断地从我记忆的罐子里奔涌而出。我奋力去追,我要把它们再次收藏起来,一个也不丢失。
——我的四肢伸展开来,像鸟的翅膀,而草地就像连绵的云,我紧贴着柔软而嫩绿的草尖儿奔跑,奔跑。那只野兔油亮的皮毛在柔和的夕阳里忽隐忽现地闪烁着生命的光泽。不过我知道,今天,它没有机会回到它那散落了兔毛和草叶的窝里了。——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努力赢得食物!温热又鲜美的兔肉虽然可口,但是却远远比不上家人对我热烈而持久的夸赞。就连平时并不喜欢我的姥爷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含着赞美的笑!
奔跑,奔跑!我不能放弃,我必须去追!还有那么多美丽的泡泡,而我,才捉住这么几个。我冲着一个古怪精灵的泡泡追去。
——院门大开,斌斌紧握在手里的那根七彩旋好像真的带来了一股惬意的旋风,他张开嘴对着冰棍儿咬去,珊珊不满意地大叫起来:“斌哥,你怎么就买了一根!”我立起耳朵听出了珊珊的不高兴。我一跃而起,对准斌斌的冰棍咬了下去,当冰凉的七彩旋大半个都含在嘴里的时候,当我整个身体即将落下的那一刻,我才想起制止我自己,但我的屁股上已经挨了几脚。我倒是没怎么委屈,毕竟抢了斌斌的冰棍,毕竟凉凉的甜甜的七彩旋含在我的嘴里!
七彩旋美丽的色彩那么鲜活,竟然使我身边无尽的黑暗有了微微的亮光,就像黑夜里那些一闪一闪的美丽的星星。
——姥姥家院子里的星星透过雨伞一样的石榴树,透过有着苍老的皮肤的枣树,透过高大舒展的香椿树,透过娇巧玲珑的竹叶像淘气的精灵,纷纷落下来了!夜那么静,我决定不叫,让夜就这么静静地摇曳。小猫阿妹在月光里忘情地捉着树叶的影子,捉着自己的尾巴。我赶紧闭上眼睛,忍住心里的笑,假装没想起我以前的傻样。闻着浸泡在微凉的夜风里那越来越浓的夜来香的味道,我好像就要醉了,也许和姥爷喝完一小杯酒是一样的感觉。渐渐地,我沉入了夜的怀抱里,偶尔,动动我的耳朵。
今天我的耳朵却像是一个不听指令的逃兵。幸亏还有一大半的我那么敏捷那么矫健。我看到那个我毫不费力的追逐着那些漫天飘扬的泡泡。
——我是家里的一员,我知道。三姨最喜欢我。虽然,我不太习惯三姨喜欢我的方式。不是不喜欢,而是不习惯——人家心理上还没准备好,三姨就飞快地蹲下身子,扭身拉过我的两只前爪,搭在肩上,瞬间站起,保持住平衡以后,两只手搂住我的后背,用她的腰胯托着我的身子疯狂地跳动起来,边跳边唱:“锵锵,嘁锵嘁,锵锵,嘁锵嘁!”我紧紧搂住三姨的肩膀生怕掉下来,就好像我有多胆小似的。弄得我又尴尬又紧张。全家人都因为我和三姨的表演乐得前仰后合,大家笑得越厉害三姨就跳得越疯狂,而我也就忘了尴尬和紧张,享受着空气里充满着的三姨身上那些甜甜暖暖的味道。
三姨对我的好不止于此。三姨干什么都喜欢带着我,尽管我那么淘气。“贝贝,走,拉水去!”听到那个“去”字,我激动得控制不了自己的尾巴摇摆的幅度,要知道并不是每天我都有出去的机会啊,更别说还是和三姨一起!我追逐着嘎嘎新的,闪着蓝光的三轮车,追逐着三姨亲密的呼唤:“贝贝——!”我发动年轻的肌肉,几下就跑到了车前。如是几次,三姨停下车来,给我的身上套了个粗粗的绳子,然后固定在三轮车上,在三姨热情洋溢的命令里,我再次奔跑了起来“贝贝,快跑!”我听到了身后的三轮车桄榔桄榔的响声,我听到了三姨开心的笑声,我听到了奔腾的血液在身体里汩汩流动!拉着三轮车和车上的三姨,浑身充满了奔跑的欲望,我的心就要飘起来了!我顾不得路上行人好奇的眼光和掩饰不住的嗤笑,我要跑!我想,如果不是那颗凸起的石头,三轮车一定不会翻,三姨就不会被扣到车底下了。虽然三姨一下就爬了起来,虽然三姨没骂我,虽然三姨还笑了,可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不过由此我知道,三姨爱我胜过爱自己的身体和面子。——这个泡泡我怎么忍心丢掉它!
跑了这么久,我感觉累了——即便是和身体分离开的那个我。看来,我老了,不像那一次。那一次,我只是病了。
——二姨带我去打针,以前一阵飞奔就能跑好几圈儿的路途变得那么遥远,我轻盈的身体好像被谁偷走了,我只想躺着,就那么躺着。二姨并不温柔,她的声音也常常含着命令的意味。“贝贝,走,咱们得去打针,这回不去可不行了。”我的脑海里却盘旋出了上次我拉稀二姨给我做的四个妈妈菜馅儿的大团子,我不是吃了就好了吗。刚想到吃,我的胃忽然抽动了起来,我又想吐了。我睁开沉重的眼皮,配合着二姨,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贝贝,咱们去兽医站打针,打完针就好了,啊。”二姨的声音里含了不常有的温柔。我强撑着站起身来。可是一种沉重的力量又顽固地把我拖到了地面,好像专为挑战二姨的权威。二姨盯着我巨大的身躯犯了难。但一转眼,二姨就推出了家里的三轮车,还带来了姥爷做外援。我感到,我的身体被他们费力地拖到三轮车上,随着坑洼的路面颠簸了起来,我挣扎着跳下车,我不能习惯躺在三轮车里被拉着的感觉。我应该迈开腿着跟着车飞奔才对啊!这回姥爷先坐进车斗儿里,二姨用力抱我上车,我忍着内心的不习惯,忍着三轮车的颠簸,我告诉自己听姥爷和二姨的话。
进入空荡荡的兽医站,我突然怕了起来,我闻到了各种各样的恐惧的气味。当那巨大的针头注入我的大腿引起剧痛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那恐惧的具体含义。我哀嚎着四处逃窜,我对着任何想触摸我的人呲牙,我的身体被疼痛和恐惧控制了。唯一能把我拉回现实的是二姨那充满权威和力量的呼唤:“贝贝,乖,听话,咱们回家!”回家,对啊,我们回家,我想回家。躲到家里的沙发下,听家人的声音,闻家里的味道!我知道,我的恐惧和疼痛会在家人的照料和安抚中慢慢消散。
我听到了二姨说“我刚才看见有一只苍蝇落在贝贝鼻子上,它舔着吃了。”,我听到了小姨的笑声,我闻到了二姨为我精心做的鸡肝饭的香气,我终于安全的回到了家里那个老沙发的下面。
鼻子上的苍蝇还在,我想伸出舌头去舔。可是,我却动不了,我知道这一次,我老了。我知道,我的身边没有了亲人,我离开了家,离开了我爱着的和爱着我的家人。眼前剩下的泡泡的颜色有些暗了,但我也舍不得丢掉。我拼尽全力去追。
——如果我知道我最终会被送给别人,我会乖乖的,不让姥姥姥爷费心,我希望离开的时刻迟些,再迟些。我不会三番五次想用嘴掀开门帘进屋去,只是为了趴在沙发底下听听家里琐碎的,让我安心的声音——好多讨厌的苍蝇借机和我一起进去,害的姥爷拿着苍蝇啪啪啪地拍来拍去。可是那时的我却一门心思要进屋,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子。
直到那天,姥爷拿着一根棍子要狠狠地教训我,我听到棍子抡下的呜呜声,我听到木头砸到骨头的钝响,我听到压抑的闷哼声——但不是我的。姥爷一不小心打到了自己。然后我又听到了孩子们哈哈的笑声,听到了姥爷的轻叹声,姥爷扔掉了棍子。我夹着尾巴趴到了石榴树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羞愧。
我不怪姥爷常常要把我送人。我恨自己平时引以为骄傲的巨大身躯,我恨自己非得在院子里大小便的坏习惯,我恨自己吃的太多,我恨自己太过任性……姥姥姥爷没有精力照顾我了。
就在那一刻,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舅老爷,我人立起来,像小时候那样扑进他的怀里,而却把舅老爷扑倒在竹丛里的那一刻,我知道我长大了,大得超出了家人能够承受的范畴,大得必须离开我深爱的家。离家的时候我听到了姥爷微不可闻的叹息——“老了啊!”。
现在,我终于懂得了老的滋味。看,那最后几个泡泡我就快抓不到了——那些灰色的泡泡。
——如果“好”的定义只是舒适的住所,丰富的食物,和善的主人,那么我没有理由说我的新家不好。但是,我说服不了我的心,我的新家里只有主人,没有亲人——直到我做了妈妈,我有了孩子!多可爱的毛茸茸的小家伙啊!
那长了指甲的有力的小爪子,那粉红色的硬邦邦的小牙床,那像星星一样美丽的小眼睛,那黝黑发亮的湿润的小鼻头!我的乳汁那么欢快的流淌着,我的心灵那么幸福的安宁着,我的身心那么不可思议地愉悦着!啊,我可爱的孩子们!
我又充满了力量,我一跃而起,抓住那个忽然闪着神奇光芒的泡泡,拥入怀中,我痴迷地望着,望着——
我的孩子们在宽敞的院子里追逐着,玩耍着,我日夜思念的亲人们来看我,来看我的孩子,我任他们抱着我的心尖儿,我久久地看着她们,我永远地记住了这个瞬间!——即便此刻,我的幸福仍然从我的记忆里满满地溢了出来!
唯有这样,我才能有勇气记得我失去了我所有的宝贝,一个又一个!不知道这能不能成为我改变了性情的最合理的解释。以前的我胆小而又害羞。后来的我却变得暴躁又凶狠。以前的我只是不喜欢衣衫不整的陌生人,现在的我却会毫不迟疑的冲着这些冒冒失失进入我的领地的邋遢鬼狠狠咬去。那个曾经被一只比自己小了许多的狗追得满街跑的黑背犬永远的消失了。
我被栓了起来,我失去了自由。最难受的是当我的家人来看我时,我只能拼命挣着粗重的铁链,把脖子勒出一道道凹痕,刨抓着两只前爪呜呜哀叫了。不过我知到,我的家人不会因为我性情的改变而惧怕我。看,她们毫不迟疑地跑到我的身边,抚摸着我身上渐渐花白的硬毛,我安静了下来。
是的,我安静了下来,四周的黑暗变浓了,但是我并不孤单,我抓到了那个最后的泡泡!我听到了三姨豪气冲天的喊声:“贝贝,你真棒!”我咧开大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笑了。
我用最后的力气钻进了记忆的罐子,用身体堵上了那道裂痕,这回,它们跑不了了!我舒了口气,懒洋洋地伸展了四肢,仿佛我还是那只幸福的小狗,仿佛,我正躺在家里那蓝色的乒乓球案子上,身旁是我最好的伙伴珊珊,仿佛,这一刻她不是个小女孩,我也不是只小狗。我们是朋友,是家人。
我的世界安静了,我不能,也无需再奔跑了,我用身体密封了我记忆的罐子,与那些酸酸甜甜的岁月一起沉进了无边的静默之中。我的记忆不会再多,但也不会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