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这一生,生为织锦,死若恶鬼。
“九仙山的映山红应该开了吧”?
“是啊,应该开了呢”。
镜桐站在凤岐山的高耸的玄武石上,望着被抛在身后宽广的山道,他觉得他们正在慢慢合拢,像两扇沉重的大门。那如丝如缕的山风紧紧握住镜桐的小拇指的骨节,在往深山处走去,七月的凤岐山渐渐沁凉了些许,全然不似山脚下的骄阳逼目刺眼、燥热沸腾。
镜桐仰起头,那些长成大颗植物的枝条都已经盘桓头顶,而那折射出碧绿的光线全都入悉沉醉在镜桐墨黑的眼睛里。且近日山上的雨水稍多,空气里跳跃着饱满的水汽,山雀儿的翅膀总是湿漉漉的,它们是飞不远的,在灌木丛间跳上跳下,在周遭逡巡良久,这时,那些柔软的金属光,突然弯弯曲曲的从树叶的缝隙中冒了出来,缓缓地爬上山雀儿的羽毛上,空气已经变得干净与硬朗。镜桐耸了耸肩,望着远处的厚云,轻叹道:黼黻,愿荒野有雾灯,你有归岸。
镜桐忽然发觉枯寂的眼睛里雾气重重,毫无含糊,像极了积攒千百年暮霭,叫人顿生悲怆。
黼黻,她原本是只异兽。左手拿斧,右手张弓,与应龙并肩作战,为黄帝立下赫赫战功,后来深受天子喜爱,就成了天子服十二章纹样之一,象征着君臣合离,被恶向善。再后来达官贵族亦有袭披,黼黻的灿灿华丽,犹如这九仙山的锦绣杜鹃。再后来《淮南子·说林训》就有记载:“黼黻之美,在於杼轴。”
镜桐忽地安静了下来,贮眉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镜桐苦涩地咧了咧嘴微笑道:“再再后来黼黻她就成了青鬼,还是被我害的”。
贮眉惊诧不异,镜桐也不理会她,轻轻地讲了下去。
那时,我和黼黻还居住在九仙山上,每天看着兰槿大片大片的盛开,然后大片大片的凋零。偶尔,山民来祭拜我们,偶尔,我们下山游玩,好不自在。
镜桐抱着胳膊一动不动的站着山石上,贮眉顺势蹲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仰起头问:“后来呢?”
“后来啊,黼黻从妖道手中救了貌美如花的美少年,养在九仙山上好多天,煎药煮汤,衣不解带的,比待我都好上百倍。”
“那一定是黼黻菩萨心眼儿好”贮眉笃定道。
镜桐突然愣住了,苦笑着:“是啊,她很心善呢”。
而且那个美少年长得像极了某个人呢。
蚩尤起兵攻打黄帝时,黄帝令应龙进攻冀州。蚩尤请来风伯雨师,以狂风骤雨对付应龙,应龙战败,于是,黄帝令女魃助战,女魃阻止了大雨,最终助黄帝赢得战争,但应龙因其战事不力被黄帝抽其仙根,沦为凡人。
“呀,那个美少年可是应龙仙君的转世?,我听扶花湖里的婆婆说,凡人都有来生的。”贮眉猛得蹦了起来,惊讶看着镜桐。
镜桐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摸着贮眉的软发道,“如果是,就好了,可惜不是啊”。
贮眉不解的看着他。
不过,那个少年身上是有着应龙的气味呢。
那时,九仙山的深秋很静很静的,鲜红的枫叶在风里打着旋儿,软软的铺了满地。
“你终于醒啦。”黼黻惊讶道,声音因为长期没有喝水,原本清亮的嗓音变得略为沙哑。
病舟又惊又怕,蜷缩着身子惊恐望着黼黻头上的骨角。
“黼黻,人家,是怕你头上的障碍物”。镜桐坐在枫叶树上,啃着果子,指了指黼黻头上的骨角,漫不经心道。
“你才是障碍物,你全家都是障碍物”黼黻翻了翻白眼,掐着腰骂道。
“好了,现在不仅你的骨角丑,就连你的声音也丑了。” 镜桐一脸嫌弃的样子,就势把摘好的野果擦了擦扔给黼黻。
黼黻接过镜桐的野果,不管不顾狼吞虎咽的吃着,并对病舟回答道:“我是好人,如假包换的好人。”
病舟望着黼黻狡黠碧绿的蓝眸,心惊胆战,似有不好的预感。说时迟,那时快,黼黻快速地“赏”了病舟两粒酸枣,并及时闪到一旁,嘴里嚼着野果不满道:“你竟嫌弃我这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骨角,你竟然敢嫌弃,你竟敢?”
病舟还没从额外的疼痛中反省出来,又一脸呆滞看着黼黻,样子异常可爱。
“真是泼妇,如此费尽心思救他,别被你一手给打死了”镜桐好事的插了一句。丢掉手中的野果,顷刻飞到病舟身旁,查看伤势,看他无碍,也就放下心来。
转身打算再去损黼黻几句,只听身后传来柔弱的笑声。
“你们当真有趣得紧呢”病舟天真无邪,突然脸色凝重了。黼黻看着他用力的拂去自己胸口敷着的草药,黼黻急了,摁住了病舟的双手。
镜桐一脸了然深沉的看着病舟,问道:“你是荆楚人。”
黼黻愣住了,无意的说了句:“是三苗还是讙兜?”
镜桐把玩陶罐鄙视道:“你就是咱九仙山里的蓬间雀,且不说讙兜是苗族先民的首领,被尧帝流放崇山,受不了,最后投南海死了,单单三苗是黄帝至尧舜禹时代的古族名,两者怎可同日而语,你丢不丢人?”
再者《山海经·大荒北经》就有记载:“西北海外有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曰苗民。颛顼生驩头,驩头生苗民。苗民厘姓,食肉。”来做一番推论,讙兜是三苗之君,你怎能愚蠢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镜桐做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状。
黼黻作势伸手要打,病舟赶紧用尽力气将身上的药材,抖落干净,黼黻看看镜桐,又看看病舟,突生软绵无力之感。转身走出祠宇,忿忿道:“我九仙山最不缺的就是药材,你不愿敷我偏上你要敷。”
病舟绝望的向镜桐求助过去,镜桐拿起古书挡着,无视。慢悠悠的道:你们的髽首好丑。
病舟摸了摸头上的麻条,闭上眼安心地浅浅一笑。
苗蛮人信奉神巫,生病了请枫神做鬼疫,即使病死也不相信大夫的医术。身家性命全数托交给神鬼,尚鬼风气之兴盛,犹有可鉴。
那时,九仙山上的枫叶绚丽异常,比其任何时候的都要妖冶可人,病舟每天都要去祠宇近旁的枫树下,合十跪拜。镜桐偶尔从山下打些酒,自酌自饮,醉时最爱吟唱:“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这时,黼黻便从旁打趣他,孟浪子,还说病舟你可千万别学他。病舟一本正经安静的点了点头。
青缸闯进九仙山时挟持走病舟时,镜桐正乐滋滋与山下的酒楼里与人投壶划拳,桌子上的几碟家常菜已经狼藉,散落的酒壶堆成了小山。突然,镜桐觉得身后发冷。回头一看黼黻正站在门口,一脸怒气注视着镜桐,不顾众人的惊讶,扯着镜桐的衣领,飞窗而下。
回到九仙山时,镜桐看见祠宇的内室已经乱作一团,书籍炉灰散落一地。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镜桐的酒醒的差不多了,镜桐拍拍头定了定神说,“咱家遭贼了?”
黼黻无视他,缓慢得蹲下来,垮下脸道:“我没能好好保护好他”。
镜桐仍还一心惦记酒肆比赛的事,见状疑惑问道:“他是谁?”
黼黻对于他的此时卖萌,气得想发疯。
看见他清澈的眼睛,高声娇喝道:“镜桐”。
噢,病舟。
呀,病舟。
黼黻对于他的迟钝深深感到鄙视,不太乐意,一把鼻子一把眼泪,狠狠揪着他胳膊的肉道:“臭镜子,破镜子”。
镜桐不动声色,在心里暗叹道,黼黻,将来,你可会怨我。
应龙,天赋异禀,虽被抽其仙根,但灵魄异常强大,于是他下凡时,灵魄是被打散的。
病舟身体里住着应龙的两魄,是青缸强行封印到他体内的。为了吸引黼黻的。
镜桐讲到这里,无风的扶花湖不经意惊起一阵阵涟漪,莲荷在摇曳中推波助澜,愈演愈烈。贮眉看在镜桐颓废倚着河边树,冷月高挂,紧闭着双眼,似用力将眼中水雾压制下去。
贮眉不忍心道:“上仙,我们回去吧”。
他缓缓开口,声音飘渺:“取人元神,蛊祝炼器,害人性命,其罪当诛。”
贮眉骇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镜桐,声音冷得像千年不化的寒冰,夹杂着肃杀之意,令人胆寒。
准确的说,病舟是九黎之后,蚩尤后裔,他和青缸演了一手复仇好戏,就等着黼黻进套。黼黻本来就只是异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再则只要遇到关于应龙的事情,她自个就先晕了。
贮眉疑惑道:“病舟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镜桐投给她赞赏的眼神,好像在说,你终于问到重点了。
蚩尤战败后,九黎之后经过长期斗争,一部分留在北方,建立了黎国,后来灭于周朝(西伯勘黎);一部分参加了黄炎部落联盟, 逐渐融合于华夏族;另一部分退回到南方江汉流域,建立了三苗部落联盟。青缸和病舟就属于三苗人,私底下干着兴复东夷的勾当。
贮眉惊讶的捂着嘴:“啊。”贮眉觉得这个世界很平和,至少凤岐山给她的感觉是这样的。
三苗人历来信奉巫术,擅长研究旁门左道,譬如,取己元神,炼制魁魃,而他们的巫术从上古流传至今,略有小成,但要取千年异兽的元神,还是非常困难的。
那黼黻上仙的元神?
是黼黻自个交给病舟的,那时,我正在与恶战魁魃,根本无暇分身,我只看见,病舟在她身后,病怏怏拿着剑刺穿她的肩胛,黼黻不可置疑望着他。
于是,拿着斧头,砍向自己的胸膛,取出元神,奉给病舟。
我抱着黼黻,她最后和我说话是那一句,我终于可以死了呢。
贮眉听着,双手捂着双眼泪水涟涟,轻声的哭泣着。
后来黼黻没有元神,不能投胎,只能终日游荡离魂道。最近见她,是三百年以前,她已经连我都不识的了,如今的她,大概都飘散在九仙山的峡谷、山涧、溪流中去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