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轻
自有灵来,我便是供奉佛前的灯油。睁眼时,金蝉拈花看我,唤我阿灯。
我便叫阿灯。
金蝉却不再叫金蝉。因他讲法时走神逗我,便获罪打下人间,十世方还。
十世是多久?我不知道,我一日日等着,窗棂亮了又暗,星月落了又升。我曾见偷油灵鼠拜了天王作义女,也曾见一对灯芯下凡又思凡。也听罗汉论道,也闻菩萨讲经。我也曾受净瓶玉露,也曾感人间香火。
但十世,是多久啊?
又一个开坛日,侍香天女在案前交谈。她们说:“金蝉的第九世已度完,就快回来了。”
我爆出一个灯花,求告如来去迎金蝉,我佛允了,只是问我:“你有无恐惧?”我伏卤而答:“无惧。”
金蝉降在南瞻部洲,我便一路向南,逢庙上香,遇佛礼拜。不过数年,便到了大唐长安的相国寺,随风而入,见一香客,正是金蝉面貌!
细看去,原来他此生姓陈,与妻鹣鲽情深,日前其妻投缳而死,他因此欲投空门,亲朋正劝慰着。这个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个说“你也想想你那苦命的孩儿”,又一个说“你母亲尚在,如何四大皆空”……
有拭泪的,有捧冠的,有捶胸顿足的,有跪地不起的。我看不分明,能望见的,不过是那一片闹哄哄、乌泱泱中,金蝉满面枯槁,虽生若死。
我正欲上前,却见一年老妇人请了主持出来。主持双手合十,称:“空门非死门,了尘难绝尘。”金蝉仍不愿退。老妇人掷杖怒喝:“你与媳妇感情再好,纵入空门,也不过全了个‘情’字,但既是官身,抛官便是不忠;又为人子,断发即是不孝。不忠不孝,有何脸面苟活世上。不若大家一起死个干净,我正向列祖列宗请罪去!”
金蝉动而垂泪,众人又是劝又是忙,最终商定,请主持辟间禅房,许陈大人静坐参禅,主持允了,金蝉也应了。
禅房安排在相国寺东南角,后门正通着南山。主持安排妥当,着令小沙弥“紧要伺候,平素勿要多扰知州大人”。
主持走后,我便欲进屋相会,却被门框上玄镜震慑,不得入内。焦急无方,至日薄西山,正巧有小沙弥传灯而来,遂化为本相,随灯进了屋子。
我被放在案头,火光覆手,阴影掩字。金蝉仍不觉,我故意晃动灯火,笔不动,手不动,心不动。
金蝉似在抄经,一册《楞严经》翻开置于一侧,我顺他目光看去,正是“且汝宿世,与摩登伽,历劫因缘,恩爱习气,非是一生,及与一劫……”的字句,再看纸上字,停在前句的“斯是如来”上,“如”字不过写半边便顿住。我显身落地,欲执笔添上另半边儿的“口”。金蝉却忽然被惊动,握住我手:“阿娇,是你吗?”
我摇头开口:“我是阿灯,你还记得我吗?”
他双目茫然,复低下头去,寂然不动。我回到灯里,捏了个诀儿,火焰摇在他眼里,复又望进他心里。
他心思单纯,只思一人。我看见他被那女子绣球砸中,她与他琴瑟和鸣,他为她梳眉拢发,她为他红袖添香。
他的妻子,一定很好吧。我细看去,望见那人面目——可憎!
怎么是她?为什么是她?这不正是那伤了金蝉的魔?幻我面貌的妖?
我不敢再看,抽身退回油灯。金蝉却突兀开口:“阿娇,我知道你怪我,怪我没有接你,但我真的不嫌弃你。不嫌弃你脏,也不嫌弃你老。你怎么就不信我,不等我呢?阿娇……”
我听得心乱,连着火也乱了。索性又施了望心之术,要理个清楚明白。
这一望,却是从他呱呱坠地时望起,十数年光阴如浮云过眼,一恍惚青灯又照上窗纱。
原来他年方弱冠,是凭定颜珠致容颜不老。那金蝉面目,不过因血脉相继相承。所谓“妖女”,则是因咬下金蝉脚趾惹了一丝祟气,又引来妖魔窥伺,竟被我视作伤金蝉的妖给诛了!
原来……他不是金蝉。但我又有何颜面再见金蝉,与他?
我欲寻阿娇魂魄,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在三生池畔寻她前世,只见波涛浩渺,难辨分明。
再无他计,我重回西天,求我佛舍个慈悲。佛祖问我:“此世是金蝉历劫最后一世,之后再无尘缘。便有她魂魄又如何?”
我被反诘住,半晌方开口:“金蝉此世生身之父陈萼,总与她有缘吧。”
佛祖颔首,复道:“你真愿他二人再续前缘么?”
我欲点头,却见佛祖慧眼望我,我只能一动不动,如灯,无火。
我终究还是点了头。佛祖说:“你已还了金蝉赐名的因,只是悟性太低,与阿难尚余三百世。”以手结印,叹息:“去吧,摩登伽。”
我似悟非悟,落回油灯,一缕魂魄,复燃起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