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常明
诸位好!本文是我在《山人品书》中,为了阐述”孔子之天地气象“而作。我们先看《论语》中的一句话——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这句话的大意是,孔子说:“默默体认,勤学不厌,教人不倦,这三件事对我有何难呢?”这只是白话的勉强解释而已,要了解这句话的真义,还需要仔细辨析。目前看到的一般解释是把孔子默而识之的误解为知识,这是不对的。那么,孔子所要认识的究竟是什么?孔子所学的究竟是什么?他所教人的究竟是什么?我喜欢以经解经,就是以经典解经典。我每次品书中所引用的经典内容,是我把散落在经典各处的内容,放在一起给大家看的,就是想以经解经。我们现在回到孔子的“默而识之”这句话。
孔子的天地气象,从何而见呢?从一个“默”、“不厌”“不倦”上见,为什么呢?我们看两段经典,先看第一段: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这句话的大意是,孔子说:“天说些什么呢?春夏秋冬四时在行,万物生生不息,天说些什么呢?”孔子默而识之的“默”对应的是“天何言哉”,“不厌不倦”对应的是“四时行,百物生”。儒家在说到天的时候,第一义便是:“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中庸》”,意思是说,天道无声无臭,无形无相,这是中国人论到天的“第一义”。天地万物皆是无形无相的造化流行,从造化凝聚而有形有相处来说,叫做万物;从造化的无形主宰处而言,叫做天道。所以古人说,惊天动地就是寂天默地,寂天默地就是惊天动地。明朝儒家说(有可能是王阳明说的)钟未敲响时,也是惊天动地;钟敲响后,也是寂天默地。钟未敲响时,也是惊天动地,说的是无声无臭的天道创生了宇宙万物;钟敲响后,也是寂天默地,说的是宇宙万有其本体无声无臭。那么,这一切在人这里是如何体现的呢?
无形无相的天道主宰万物,当然也主宰人的身体。这个主宰,在天地叫做天道;在人,叫做本心。因为天道本心的第一义是无形无相,所以,要认识它,第一义就是“默”,就是要超越有形的物质、生理本能、思想感觉,去认识它。但请不要误会,天道本心虽无形无相,但并非虚,并非空,并非玄妙。因此,不需要参悟,不需要打坐,这不是儒家的路。那么,儒家如何做呢?我们刚才说,天道本心主宰身体,因此,它必然在日常生活中显现,所以,无须离开日常生活而去悟,无须如此。我们列举几句经典中的话来说明——
在《论语》中有这样的一句话:“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意思是,君子以言过其行为可耻。言过其行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表现,而知道自己言过其行,知道言过其行是不对的,并且以此为可耻的“知”是良知。言过其行的行为本身是可见的,但知道言过其行是不对的,并感到可耻的“良知”是无形无相的。上面说到的“默而识之”的无形无相的天道就是无形无相的“良知”。当一个人突然知道了自己言过其行并以此为可耻,他默默体认并遵循良知而行。那么,便到了《论语》中的另一句话:“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意思是:“古人不肯轻易出言,怕自己的行为跟不上,那是一件可耻的事啊!”进而便是《论语》中的另一句话:“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意思是:“一个君子,想说话迟钝而做事敏捷。”以上仅仅是就“言过其行”这一点而说。在生活中,无形无相的良知对一言一行一思一念的主宰是时时刻刻都在的。如果人默默的体认它,遵循它,这便是孔子说的“默而识之”。渐渐的,便会到了《中庸》里的一句话:“不言而信”。“不言而信”和什么对应呢?就是和刚才引用的“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对应。天不言,但当我们看到春夏秋冬四时运行不止,万物生生不息时,就确信有天地生养之德流行其中。
以上是以儒家经典的话来说明,天道本心虽然无形无相,但并非虚,并非空,不需要离开日常生活去参悟打坐,这不是儒家的路。儒家只是在日常生活中默默体认自己内在的道德主宰。这个道德主宰究竟是什么呢?它就是主宰天地万物运行的天道,它内在于人,主宰人身体,这个主宰才是人的真性命,它是道德世界的本体,道德内容的本源,它对着父母而发,为孝;对着子女而发,为慈;对着朋友而发,为忠信;对着天下而发,便是担当;对着死而发,便是舍身取义……人世间所有的道德内容皆由此而发,有些人看不到无限的道德本体,他们只能看到具体的道德内容,便以为道德是有限的。实际上,道德之所以是道德,它的根本属性就是无限。为什么呢?天地的无限性表现在哪里呢?就表现在道德上。我们以最平常的道德举例来看,人与人之间的关心是平常的道德,一个人之所以可以关心另外一个人,是因为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生命仅仅局限在一己肉身,而是冲破了一己肉身而贯通了他人,才有了对他人的关心。这一点,就是天地的无限性的表现。道德之所以是道德,其根本属性就是无限性,德性就是无限性。道德本体就是自己的真性命,就是主宰万物的天道,在儒家,叫做天命、天理、仁、良知,切勿将仁义良知仅仅等同于人间的道德内容,这是大忌,在儒家,仁义良知的本义就是神圣的天道。天道绝对生根于人,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它不曾离开片刻。它绝对不会离开片刻,因为它就是宇宙之根,它若离开,天地即刻灭去。这个意思,可看孔子的一句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子看到水流便发了这样的感慨。说:“逝去的就像水这样啊!它不舍昼夜的向前。”这句话,既说了变化又说了不变的恒常。万物皆像水一样流动,是变化;那么,不变的恒常从何而见呢?‘不舍昼夜’的‘不舍’就是恒常。这恒常即是天道。万物生生不息的流动变化,但天道的本性不变,天道的本性是什么?天道的创生性不变,天道生养万物之德性不变,这是恒常的。就像水不停的流动,但水的流动性,湿润性是恒常不变的。很多人仅仅看到了流动变化,因此他们把天等同于自然界,把人看做是肉身,把心看作是知觉运动。这些都不对。如果看到天地恒常的本性,那么,自然界便不是物质性的,而是天地生养之德的流行,不是一个自然的宇宙,而是道德的宇宙,不是人间想象的相对的道德,而是特指绝对的天地生生之德,生养之德。如果看到天地生生之德的永恒本性,那么,人就不是肉身意义上的人,心也不是知觉运动灵明的心,而是天地生养之德。国家就不能以政治为上,政治就不能以权力为上,通通都要以仁义为上,必须要以仁义来批判现实的政治。那么,天地的恒常本性,在人这里是如何表现的呢?我们的一呼一吸,血脉流动,思想感觉,时时刻刻都在变化,那么,在我们这里,那个“不舍昼夜”的恒常,是什么呢?白天,你知道是白天;晚上,你知道是晚上。白天晚上有变,但知道白天知道晚上的“知”恒常不变;你有善念,你知道那是善,你有恶念,你也知道那是恶,思想有善有恶,但知善知恶的“知”不变。这个“知”就是“不舍昼夜”的恒常。为什么这个知就是天道呢?在天地来说,有形有相的叫万物,在人来说,有形有相的叫身体,在天地来说,无形无相的主宰叫做天道,在人叫做本性,从本性主宰身体而动,叫做本心,从其遇事务而发,叫做念,每发一念,人是知善知恶的,这个知,叫做良知。所以,良知就是主宰天地万物的天道内在于人,而作为人的主宰。人内在的道德主宰就是良知。所以,我们的一言一行,自己总是知道善恶,并知道为善去恶。虽然,我们经常会错认善恶,以恶为善,以善为恶,但是,不能否定我们的内在确实有一个恒定的道德主宰。这个知善知恶的主宰直接对应的便是主宰万物的天道。我们一生所为所思所遇,时时刻刻都在流动变化,人类几千年来的经历也在变化,但我们人类深深的渴望光明、自由、至善,这个渴求永恒不变,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从永恒的天道而来的永恒命令,也是人类的永恒本性。虽然人类战乱不断,灾难不断,但人类发自永恒本性的永恒渴求从未止息,这个与天地同体的道德生命就是那个“不舍昼夜”的天道。
孔子“默而识之”所“识”的就是“不舍昼夜”的天道,因为“不舍”的天道本身就“不厌”“不倦”,所以孔子自然能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孔子默而识之,所识得的是“不舍,不厌,不倦“的天道,他自己所学、所教人的也是这个”不厌不倦“的天道。学而不厌,是让自己‘上达于天’;诲人不倦,是让别人‘上达于天’。自己上达于天,当然会乐,是天地万物一体之乐,而非世俗之乐。所以孔子说自己:“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多好啊!因此,《论语》第一句话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所对应的是“学而不厌”;第二句“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所对应的是“诲人不倦”;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意思是:“别人不知道我,但我没有丝毫的愠怒,这样不才算是一个君子吗?”这句话对应的是“默而识之”。为什么呢?因为孔子通过“默而识之”已经识得了无形无相的天,孔子说:“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孔子已经与天相知,则别人知与不知,便不能动其分毫。孔子的不厌不倦,是时时刻刻皆无丝毫的固化,时时刻刻都是活生生的,分明天地生生不息之气象,那么刚健又那么自然,由这个天地气象自然而发便是他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对人类的真切忧患。
我们接着说孔子天地气象的另一面。默而识之,是孔子与天道的贯通;学而不厌,是孔子和文化的贯通,因为孔子所学的主体虽然是通过“默”来识得“无形”的天道,但它并不否定有形的知识,它是通过学习尧舜禹文武周公留下来的有形的知识来识得无形的天道,所以说“学而不厌”是和人类文化的贯通;诲人不倦,是孔子与群体的贯通。所以,在“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句话中,已经包含了孔子与天的贯通,与人类大群的贯通,与人类文化的贯通。人类文化是人类的经验世界,而天道是超经验的先验世界,因此,孔子又有经验和先验的贯通;同时,人类文化属于知识领域,而孔子所重在德性,因此,孔子又有知识与道德的贯通;孔子所学的主体在德性,而他对人类群体的关切在于政治,因此,孔子又有道德和政治的贯通。个体与天贯通,与群体贯通,与人类文化贯通,经验与先验的贯通,道德与知识的贯通,道德与政治的贯通。无所不通,分明是天地气象,天地的什么气象呢?天地“体物而不可遗”的气象,“体物而不可遗”是《中庸》里的话。意思是,天地作为万物之本体,无一处遗漏。孔子就是无所不通、无一处遗漏的天地气象。在人类文化中,只有孔子的儒家是如此,其他各家都各有所偏,并非如此中正的贯通。
现在,回到我们自身,我们是否能有不厌,不倦,是否能有天地气象,这些暂且先不论。我们能不能先注意“不舍昼夜”的天道呢?《诗经》里说:“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意思是,上天时时刻刻在注视着人间。上天不舍昼夜,不舍人间,不舍每个人,可是我们却舍弃了他。人类最近几百年,中国这一百年,就是在渐渐的舍弃天,因而灾难不断。上天不舍昼夜,当然不会在人类史中隐退,我希望大家能看看人类史,从中领悟天意,但这还是第二义的,最直接的是默默体认天意。为什么要“默”,因为上天无形无相,无声无臭,只能“默而识之”。那为什么非要识得这无形无相的天呢?孔子说:“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上达于天,也可以说是上达形而上者;小人下达于物,也可以说是下达形而下者。其结果呢?孔子说:“君子坦荡汤,小人常戚戚”小人常戚戚的意思是,小人常怀忧惧。君子上达,自然坦荡荡;小人下达,自然常戚戚。上天不舍昼夜,我们也不要舍弃上天,这是对上天的恭敬。其次,要与天相通,就必须默而识之。“恭默”这两个字是我很喜欢的,我现在还没结婚,以后如果有儿子的话,我会给他起“恭默”这个名字。这是题外话,这次品书就先到这里。
作者:何常明,民间儒者。十年前舍弃前作,开始独自研究,现主要研究儒家和三民主义。他所执守的并非仅为一己修身的儒家,而是扎根天地、批判天下的儒家。多年来,除研究外,别无它事。书评篇幅短,不能详论,望诸位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