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示心扉

  清早,父母去敲他紧闭的房门。

  门开了,睡眼惺忪的他半眯着眼,两团花白的头发首先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看到父亲干瘪的嘴微微张开来,又合了上去。一旁有些弓背的母亲看了父亲一眼,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孩子,我们聊聊。”

  思绪开始翻滚,如海般蔓延开来……

      一张嘴和一颗心,它们属于同一个人。这就意味着,它们要配合一辈子。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起初,嘴和心配合得很默契,心想到了,嘴就表示出来。那个胖嘟嘟的婴儿曾经是父母眼中的宝,他心觉得肚子饿得慌,嘴便哇哇啼哭向妈妈讨奶吃,心里觉得困了就把小嘴一噘表达不满。嘴和心的任务都十分明了,也没有谁会嫌弃他,大人都把他发出的每一个信号当成一回事。他自在地宣泄情感,如同是世界的中心。

  后来,婴儿慢慢长大,他开始被教育做一个懂事的乖孩子。见到爷爷奶奶要问好,见到叔叔阿姨也要问好,虽然并不很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他都照做了。嘴呢,在舌头上储存了不少让人开心的词汇。于是每个亲戚见到他都会说:“哟,这小嘴可真甜!”听到自己的孩子受到夸奖,父母都很开心,他的心也偷偷跟着乐呵。

  日子过得可真快。年龄一点一点增长,他的心中装着的事儿也渐渐多了。家里添了一个新朋友——一架钢琴。一开始,他与这个朋友相处得还不错,那丁丁冬冬的音符如同一个个可爱的精灵,与他做着听觉游戏。可当一大摞乐谱重重地放在他手上时,仿佛天也沉沉压了下来,他感到心头一暗。无数次在学琴路途上奔波,无数次在枯燥的钢琴课上开小差,渐渐地,五线谱上的小蝌蚪也在他眼里失去了生命,只是死死地黏在纸上,他感到按下去的每一个琴键都有气无力,失去了感情。也许音乐的王国,并不适合他。好几次小嘴张开,想把内心想的对父母诉说,可父母总认为,兴趣爱好是可以培养的,无论是什么,有一技之长对孩子而言终究是好的。他们几乎坚定地相信,他们的决定总是正确的,因为他们是过来人,有最宝贵的经验。于是虽然他的心有不满,但嘴犹豫再三还是悄悄闭上了。两条足迹正在悄悄地偏离方向,但是没有人知道。

  那天,他坐在琴凳上奇思妙想,那双无力搭在琴键上的手突然开始胡乱地弹起来。或许在别人的耳里那是杂乱无章,可他觉得小蝌蚪重新又复活了,在他的世界里跳着欢快的舞蹈。那是属于他的旋律,虽然并不优美,但是他觉得喜欢,便就足够了。可是这闹哄哄的旋律被沙发上看报的父亲听见了。父亲刷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走向了男孩。男孩清澈的眸子刚对上一双愤怒的眼,两只手被一把抓了过去,父亲用卷起的报纸几乎毫不犹豫地打下。铺天盖地的疼痛如雨点般落在男孩的手上,也落在了男孩的心上。父亲满脸怒容地骂:“让你不好好弹!不按照老师的弹!不打你是纵容!”刚刚还充满活力的小蝌蚪此时一动不动地钉在了苍白的乐谱上,他一时间连哭泣都忘了。然后,他的小嘴开始大声疾呼道:“爸爸!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可父亲越打越凶,那噼噼啪啪声成了房间里回荡的唯一旋律。钢琴沉默着,冰冰冷冷地站在一边。

  心难过极了,它最清楚他这样做的原因。心想让嘴向爸爸解释解释,但是爸爸似乎根本不给他机会。那一刻,他看着父亲的脸庞,觉得十分遥远。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突然明白,自己嘴中说的话大人并不愿意听,或者根本听不到。那一声声“你听我说”只能在自己的内心的小世界里卑微地回响,他是孤独的世界中心。嘴不再吭声,用牙齿咬住嘴唇,不让心里的话冲出来,直到把嘴唇咬得比被爸爸挨打的手掌还痛。

  从那以后,心对爸爸有了戒意。原来心总是尽可能地把心房的大门敞开着,现在却掩上了一半,躲在后面谨慎地注意观察外面的世界。嘴本来有一些涌到舌尖的话,却因接到了心突如其来的命令,又使劲咽进了肚子。有些伤害太突如其来,小小的心很稚嫩,流了血就会出现一道伤痕。

  渐渐,他进入了初中,进入了高中,学业负担压得喘不过气,可他总是一个人默默行走。那架钢琴早被搁置一旁,蒙上了灰尘,因为这个时候,父母觉得学习成绩好像更重要一点。作业,考试,排名连番轰炸着他,他忍受着,渴望着能在这条又苦又累的求学路上,得到一点鼓励和帮助。他正在长大,他心里装的已经不再全部是快乐。可不知为何,他难以张开嘴向爸妈诉说,偶尔脑海中会闪现那个童年被父亲挨打手心的画面。那个痛苦的画面他一直没有忘记。起初,父母觉得有些奇怪,那张原本是甜甜的小嘴怎么慢慢变得沉默寡言?后来,他们的事情太多,太杂,太忙,谁也没心思理会甜甜的小嘴的变化了,当然更顾不得倾听那颗心跳动的声音。他们的脚步匆匆,男孩见到的总是两个远远的背影。在沉寂的时光里,他与父母两条足迹相隔得越来越远。

  但是有一天,他打开父母的房门,母亲正在里面奋笔疾书。他走上前去,心有些犹豫,但嘴还是轻轻地恳求说:“我们能聊聊天么?”

  思绪回到现在,两幅画面重叠在了一起,只是角色对调了一下。

  “我们能聊聊天么?”

  “孩子,我们聊聊吧。”

  当父母惊喜地发现孩子不知不觉长得很大很大了,自己已经老了。可父母好像记不清他是如何长大的了,他们努力地去想,发现只如用网兜捕风。那条属于孩子的长长足迹何时变得模糊不清,他们的孩子是如何走过来的呢。记忆中他们自己好像双休日也不常在家,节日里就是买一大堆礼物塞给他,然后又钻进了自己的工作。他们追寻那段逝而不返的时光,发现很少有机会真正进入孩子的心灵。想到孩子的时候,眼前就涌起一层薄雾,男孩子在其中忽快忽慢地奔跑,而他们始终抓不住他。忽地,父亲回想起了那一天,孩子在钢琴面前委屈的样子。那张小嘴咬得是那么紧,小脸是那么通红,他的心该有多么难受呀!不该那样打他的。顿时又有一些事情在记忆里冒了出来,年老的父母无可奈何地默然相对,他们的眼睛里情不自禁地噙满了愧疚的泪水。

  而他想起了那一天,母亲头也没有抬起来,他听到她低声说道:“等我这篇报告写完就好。”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等啊等啊,墙上挂着的猫头鹰一动一动荡着钟摆。他听到指针走动的声音,钟摆摇动的声音,窗外两片叶子掉落的声音,自己慢慢呼吸的声音,这些声音很轻,却此时此刻响彻了他的世界。时间就这样从他的心上一点一点爬过去,他的鼻子开始发酸,他知道自己等不到把报告写完的母亲。

  那么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幡然悔悟的父母。他们已经白发苍苍,泛黄的额头只能勉强与他的肩相平行。而他的心已等得太久太久,是否已经麻木了。他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这情景很像遥远的昨天,那个男孩在钢琴旁受爸爸责罚的时刻。

  三个人同时红了眼眶。

  生命的足迹终究会延续下去,不管过去是如何偏离彼此,至少这一刻,他们是靠得如此接近。

  他看着父母的双眼,那两双含着泪水的眼睛充满了温润的慈祥和真诚,宛如张开的拥抱。他突然觉得,那些曾经在他记忆中那么鲜明存在过并以为永不会被抹去的东西,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心的门终究会打开的,因为那张嘴始终充满感情地把他们唤作爸、妈。

  “好的,我们聊聊。爸,妈。”他终于张开嘴,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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