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米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个公务员。唐米自己没有工作，开了一间画室，几乎不赚钱。但是她长得不错，又沾着艺术的边儿，跟她的公务员男友还算般配。唐米却觉得跟男友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处了三年，大大小小吵过无数架，唐米有点灰心。

一次吵架后，唐米从他家搬出来，叫闺蜜再给她找个男朋友。闺蜜以为这次真的分了，便介绍了个做生意的男人给她。这男人帅，情商高，会说话。俩人相处了两个月，睡了觉，男人便不再像以前那样光拣好听话说。彼此开始有摩擦后，唐米觉得，这跟公务员男朋友也没什么区别啊，好歹那边还有三年的感情呢。

这时公务员男友又找到画室来，承认错误，叫她回家。

唐米只好对做生意的男朋友说：“陆勇……其实，我跟我前男友还没有断干净……”

陆勇不高兴，觉得自己被耍了。但强留留不住，陆勇放她走了。

临告别时，陆勇还伤感地叮嘱她：“回去了就好好跟人过日子，咱俩的事，你打死也不能跟他说，男人嘴上不说，心里都会介怀的。”

两人难过地抱了抱，道了“祝你幸福”的分手四字经。这是第一次告别。

2，

半年后唐米跟公务员男友举行婚礼，群发短信忘记屏蔽陆勇，结果结婚当天，唐米捧着玫瑰站在酒店门口笑得像花一样的时候，看到停车场里陆勇的车。他车窗半开，看着夫妻俩站门口迎宾，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唐米心里狂跳，赶紧找伴娘：“我包呢，我手机呢？”大家都说，你现在找手机干嘛。她提着裙子跑到厕所给陆勇打电话：“你能别在那儿呆着吗，我看着就瘆得慌。”

陆勇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穿婚纱的样子，以前想像过……”

人非草木，多少都有些感情，唐米劝了他几句，也说出了心里话：这结婚，还不是因为年龄到了，找谁都是凑合一辈子，既不是喜庆，也没啥进入爱情坟墓的悲伤。大家看起来热热闹闹一场欢庆，不过是走个形式还个礼金，有几个真心祝福，有几个真正关心你心里咋想？一个过场，没必要弄得两人都心酸。

等她出来，陆勇的车开走了。

这是第二次告别。

3，

唐米结婚后就忙着造人，生了一个女儿。

可能因为对老公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有几次她发现他有出轨的苗头，她一点深究的动力都没有。他老公爱女儿爱得死去活来，飞不了。

有一次老公光着上身把女儿抱在肚皮上玩，女儿忽然尿尿，他在那里高亢地喊：“唐米唐米快来看啊，她把我肚脐眼儿都尿满了！”他两只手举着孩子，拼命吸着肚子，让那里留出个凹槽，免得尿流到床上。唐米跑过来收拾，忍不住乐。

她对婚姻的要求不高，这些幸福已经很满。

不久后听说陆勇结婚了，老婆是护士。

在她以为两人再也不会有交集的时候，一天陆勇忽然打电话来问她，当初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个闺蜜的老公是不是搞家装的？家装水份很大，他想找个熟人弄。

唐米把闺蜜的新手机号发给他。三个月后他的新家装修好，请那闺蜜两口子吃饭，还带了礼物。是他和老婆去国外玩买的两个墙饰。闺蜜自己留了一个，另一个给唐米。唐米一看，心里有点难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说喜欢Atsushi Suwa的作品，他送了她一幅。

一个没有学过艺术的人，能记住并不大众的画家的名字，真不容易。

唐米打电话去说谢谢。两人重新建立了联系。陆勇有时候问她哪个牌子的纸尿裤好，有时候问她有没有代购奶粉的放心渠道。他们像普通朋友那样交往着，很自然，也很安心。

女儿两岁的一天，得了轮状病毒，要住院。病房已满，陆勇叫老婆走后门帮她安排了个床位。

他老婆长得小家碧玉，大眼睛，和他一样会说漂亮话，是个热闹人。

唐米心想，谁说分手后不能做朋友，他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

4，

孩子念了幼儿园，唐米和老公的时间都空出来，又开始有了磕绊。老公染上了打麻将的“恶习”，唐米实在不知道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对着无数个方块有什么好玩的。有时间不能看书、旅游或者健身吗？她觉得老公不学无术，老公觉得她脑子有病，照她的说法，全中国的麻将馆里面的人都不是好人。

一天老公又是彻夜不归，回来时满身烟味。唐米看看表，7点了。她讽刺他：“回来得真早啊。”

他疲惫地坐到床边上：“是啊真早啊……今天又输了两千。”

唐米买五百块钱的鞋子都要犹豫，他一输就是两千。

她从床上坐起来：“你要是再打麻将就不要回来了！还回来干嘛？就在麻将馆住着就行了！”

她老公把她往里推了推，说：“里边儿去点，这是我的床。”

是的，他的房子，他的床，他的孩子，他的自由。

婚姻真是没意思透了。

她觉得她也应该有自由。凭什么他可以不负责任，而她要兢兢业业在家里做一个好妻子呢？

唐米也开始去烫头发，做指甲，把孩子丢到她奶奶家，平时有人一叫她就跑出去玩，有时在KTV疯到半夜。

夫妻关系急遽恶化。

一天夜里唐米喝多了酒，她老公发短信来：“我妈病了打你电话打不通，孩子没人接，一直在幼儿园哭，你到底想干啥？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唐米赌气蹲在地上给陆勇发短信：“你在哪儿呢？”

陆勇说他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住，他自己在家看球赛。

唐米说她喝多了，心里难受。

陆勇15分钟就赶过来，一把将唐米从地上拉起来。“咋回事儿啊，”他大声问：“谁欺负你了？”

“陆勇，你打麻将吗？”

“不打，那玩意儿浪费时间。”

唐米觉得他真好。接着喋喋不休地控诉了她狼狈不堪的婚姻生活。陆勇说：“谁的日子过的不是一地鸡毛，我老婆天天在我面前说她同事嫁得好，买个奶罩都两三千。”

陆勇要送她回家，唐米不想回。陆勇便去开了间房。两个人先是坐着，然后陆勇过来拍她的背安慰她，她靠过去，两人滚成一团。几年了，他们的身体都有些变化。陆勇胖了一些，没有以前那么持久。唐米的肚子稀了，她俯身的时候，看到自己垂到他肚皮上的，除了自己的胸，还有肚皮。两人都尽量不去看这些，他们紧密地抱着，像是抱着一团白花花的慰藉。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出轨。”

“我也没想过。”

他们搂得更紧一点。

“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羞耻。”

“这有什么可羞耻的，当年如果我硬拦着你，也没他什么事儿。”

唐米放心了一些，认为这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出轨。

第二天早上，陆勇开车把唐米送回家，叫她对丈夫多点宽容，还盯着她跟闺蜜打电话编好了一晚上在人家家睡的瞎话。最后他在她头上亲了一下。

这是第三次告别。

5，

他们开始一起吃饭，看电影，聊天，他陪她去写生。其实不怎么做爱，两个人在一起并没有旺盛的性欲，反而那些愉快又理性的交谈令人迷恋，他们惺惺相惜。

这种关系一保持就是六年，除了双方配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俩人的事。但大家都忙，对非自家的奸情各持宽容。陆勇陪朋友吃饭，多半是叫上唐米。唐米只要画室没事，也都是和陆勇成双成对。

他们各自婚姻的稳定，很大一部分缘自于婚外情给了感情慰藉。

唐米觉得他们可以这样一辈子。相守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平平淡淡，相互取暖。

去年春天，唐米的一幅画被一个影视学院的老教授相中，推荐给了自己的学生。那学生是个名气不小的影星，买了这幅画后拍照发微博，唐米小火了一下。她的画以前卖三百块一幅，现在卖几千。

她一边欣喜，一边把所有挣的钱存成私房钱。除了陆勇，她谁都没说。

半年，她就存了三十多万。陆勇特别替她高兴。一次和他哥们吃饭时，他带着炫耀的性质把这事儿抖了出来。哥们儿觉得他的情人是画家，大家也都跟着身价倍增。

唐米虽然觉得这事儿不应该说，但看他特别高兴，抵消了她心里的一丝责备。

秋末的一天，陆勇换了车。唐米知道他经济实力没到那程度，问他为什么换豪车。他说要谈大生意，贷款买的。现在人都是势利眼儿，看你开的车不好，就不跟你谈。接着说他组织的货车队伍想跟搅拌站谈生意，如果货车低于十台，人家理都不理你。他已经组织了三个朋友入股，9台车，还差一台，问她要不要入股。

唐米对这些一窍不通，不敢拿全部家当去赌。

陆勇的表情悻悻地：“算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但是他不停地打接电话，内容全是筹钱，弄车。这就尴尬了，唐米在边上，觉得自己仿佛手里捧着座金山，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在挖煤。

那天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前些天一起吃饭时的男人打来的，他问陆勇怎么不跟唐米借钱，她现在不是很出名的画家了吗？

陆勇说：“人家画画挣钱也不容易，我怎么能跟女人借钱。”

对方说：“那你喊她投资入股呀，坐收红利，多好的事儿。”

陆勇说：“她不懂这方面的事，不要她参与的好。”

对方笑得有点阴，是那种你搞不定唐米就直说，别在这儿装高大的意思。

陆勇的手机声音大，唐米听得一清二楚，如坐针毡。

6，

两人还是联系，尽量避免谈投资。再往后，连他的车坐着舒服，唐米都不敢夸，怕一夸就扯到他的生意上去。

年底唐米老公单位建公务员小区，有他一个指标，但钱不够。她老公急坏了，错过这村儿就没这店儿，必须得把房子买到手。

唐米本能地说：“我去跟我姐借。”

“你姐有这么多钱吗？”

“她也可以找她的朋友帮我借。”

唐米跟她姐把事前后说了一遍，叫她假装借过钱给她，没有债主之实要有债主的派头。她姐答应配合。

唐米挺开心的，买房子是正事儿，女人就是喜欢房子，天生喜欢没有办法。

再然后就是抽签选房。唐米老公抽的签在前面，两口子不知道是应该选高层还是低层。唐米整天脑子里琢磨这件事，特别亢奋。

一天陆勇喊她去钓鱼，唐米说她正在看图纸，没有什么戒备地，就在微信里问他：“你觉得高层住着怎么样？我还没住过电梯房呢，听说万一失火了救火的云梯是够不到的。”

陆勇说：“你把钱拿出来买房子了？”

唐米说：“嗯。”

她想再解释一下，她是谎称在她姐那儿借的钱，她的私房钱真的除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字一排一排地打出来，她又给删了。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真金白银拿给谁，谁就是她这辈子的合伙人，解释不解释，都是伤他。

如果一定问她更爱谁，她很难抉择。如果一定问她更信任谁，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更信任那一纸婚书，那是经济的保障，与感情无关。想来想去还自己是自私，但她觉得他应该理解这种自私。

可是陆勇再也没有回微信过来，钓鱼的事情，他也没有再提。

两个小时之后，唐米在朋友圈看到陆勇晒他钓的鱼，真是龙腾虎跃的一篓子鱼。

7，

入冬前广场搞皮毛展销会，唐米一家去买皮衣，接踵摩肩的人流中，孩子闹着要买氢气球。

唐米拉着孩子的手挤过去，看到同样挤过来的陆勇一家。

她尴尬地笑了：“你买气球啊。”

“是啊你也买气球啊。”

无限窘迫。

多啦A梦的气球只剩下最后一个，俩孩子都想要。唐米训自己的娃：“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弟弟。”

陆勇训自己的娃：“你是男生，应该让着女生。”

但当老板把气球递过来的时候，两边家长都没有阻止孩子去抢。陆勇的儿子先抢到了，他一边唠叨儿子不听话，一边抢着付下了两只气球的钱。

唐米的女儿只好眼泪巴巴地挑了另一个。

陆勇说：“那我们先走了啊，我老婆看中那边的一件衣服……”他低头借孩子的口告别：“快谢谢姐姐，看姐姐都让着你呢，姐姐再见。”

唐米也说：“谢谢弟弟，弟弟送我们的气球哦。弟弟再见。”

双方头也不回地挤进人群里。

这是最后一次告别。

他们实实在在地爱过，疼过，温暖过，伤害过。他们说的话甚至比夫妻之间说得还多。可是夫妻之间的失望会因为是共同的利益体而弥合，情人间的失望却将呈横成一道永恒的伤。

感谢他带给她这么多年的抚慰。愿此生再也不要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