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子养成记

文 | 拾度

1

我背着一捆柴从山里回来,看见那个男人正把我妈骑在身下左右开弓。

我妈浑身是泥,像只被野兽扑倒的小羊,无力地挣扎几下便不再反抗,红肿变形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几个脏兮兮的妹妹,眼神惊恐,挤在一处瑟瑟发抖。

我慌忙侧身把柴抖落在地,没跑出两步,便被一把揪了过去,踹翻在地。

我记事起,那个男人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吃饭,睡觉,打我妈。打得兴起,顺便捎带上我和妹妹。

后来,我知道无论我们怎样哭喊求饶总是没用的,于是再看到他打我妈,我就躲开,总要留一个全手全脚来砍柴做饭。

我从不叫那个粗暴的男人爸,他也从没把自己当爸。他骂我妈贱货,生不出带把的。他骂我们是赔钱货,有人要买给钱就卖。

他还是个流氓赖子,半夜扒寡妇窗户,大白天掏人家兔子窝。谁敢找他理论,他扬言要杀人全家。

从六岁时我就希望他死掉,十岁那年,我亲眼看到,他喝醉了酒从村后的悬崖上栽了下去。我怀着大赦天下的心情回到家,却发现他正满脸是血的打我妈。

我想着如果到了十八岁,那个男人还没死,我就走,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离开四面如屏障般看不见远方的大山。

那天,妈和妹妹在田里干活,他从外面野游回来,见我还没烧好饭,又一次把我踹倒,用他粗壮的手扇我耳光,我感觉嘴里一阵腥甜,挣扎着向外爬,头发被薅住,身体被甩到柴堆上,无意中,我的手摸到了砍柴刀。

那把砍柴刀,从七岁时就跟着我,刀把磨得又光又亮。我一把抓在手里,用尽全身力气,从拳头中劈出一条路来。我听见刀刃砍进树干里的钝响,睁开眼睛,那个男人瞪圆了双眼,慢慢地倒在地上。那把砍柴刀,如同一件艺术品,卡在他的肩膀上,血,从刀刃处汩汩流出,渗进泥土。

慌乱中,我跑出了家门。

2

我记得翻过三座大山,趟过两条湍急的河流,又穿过一片黑森森的林子。风从远处吹来,发出空旷的声响,我又冷又饿又累又疼又怕,我知道不能停,我要走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要走到哪去,后面的大山越来越远,前面的天空越来越亮。我看见了人,看见了房子,还有街道。

四面八方都有食物的香味,我看见一个人把吃剩的半桶方便面扔在路边。我在一个流浪汉之前把它抢了出来,边跑边用手捞起面条塞进嘴里,汤汁泼溅衣襟,掩盖了上面点点斑斑的血迹。

我又捡了半瓶水,灌了下去。

我的眼皮有千斤重,靠着一堵墙倒了下去,没了知觉。

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深一脚浅一脚拼命跑,腿像绑了千斤坠,怎么也跑不快,那个男人的脸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把那把砍柴刀从肩膀上拔出,一股冰冷的液体溅满了我的脸,我张大了嘴巴,却呼吸不到一丝空气。

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天空中的雨像无数只箭射向我。我慌乱着爬起来,四处乱窜想寻找一处遮雨的地方。天地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商铺的大门紧闭,偶尔有汽车驶过,溅起巨大的水花。

那天我真像是一只丧家犬。

终于我看到一个桥洞,一头钻了进去。雨声瞬间被隔离开来,我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渐渐看清桥洞的一侧睡了一些流浪汉。我远离他们,靠着一个桥墩坐了下来,蜷缩成一团。身体深处袭来彻骨的冷,我的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作响。

忽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我听出那是塑料布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黑影坐了起来。他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能清晰的感觉到他在盯着我。

我死命控制自己的气息,希望别再打嗝,可越控制喉咙深处的气息越是拼命向嗓子眼冲撞,打嗝的声音也就越发响亮和怪异。

那个人站起来,发出嘿嘿的笑声,朝我走了过来。那一刻,我毛骨悚然,尖叫着拔腿冲出了桥洞。

3

我躲在一家饭馆的屋檐下,睁着眼睛挨到天亮,雨也停了。我看清这是一条很小的街道,两旁有旅馆和饭馆。我走过街道,看到一个简陋的火车站。

我识一些字,那是我放牛时偷偷在小学校后面的窗户底下学到的。我看到一个石碑上写着三惠站三个字。我呆站着左看右看,不知自己要朝哪儿去,忽然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回过头,看到一张和善带笑的脸。

一个三十多岁女人,短发,穿着时髦的大衣。

“小姑娘,遇到什么难处了吗?”口音竟是同乡。

“噢,没,没有。”我结巴着说,这是我两天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吓自己一跳。

女人又笑了,温柔又好看。

“想出去打工?”

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正巧我也出去打工呢。”她上下扫了我一眼,又说:“我看你行李也没有,是不是遇到小偷了?”

我想了想,又点点头。

我跟她说我是牛头村的,女人说她是牛尾村的。我听说过牛尾村,和我们村子隔了一座山。顿时我感觉她亲近起来。

她带我去吃了饭,又从包里拿出一身她的衣裳给我换上,女人的热心让我的心暖和和的。

她说她在江苏一个城市的纺织厂打工,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挣两千块。她这次是休假回来看望父母的。她还说厂子这段时间正在招人,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我感激不尽地答应了。

女人让我叫她红姐,我和红姐上了一列火车,一声鸣笛,我带着逃离的轻松和对未来的憧憬踏上了另一段未知的路。

4

车窗外的大山逐渐变成了平原,白天变成了黑夜,火车停在一个简陋的小站。

我带着期待等着红姐带我去包吃包住还给两千块的纺织厂,她却笑着说,天太晚了,还有几十里路,先找个旅馆休息下,明天包车去。

我第一次住旅馆,兴奋到半夜,终于睡着了。睡梦中,一堵墙倒在我的身上,压得喘不开气来。情急中,猛地睁开眼睛,一个男人正趴在我身上喘着粗气。我挣扎,手脚被死死地压住,我呼救,嘴巴被死死地捂住。绝望中,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戳进了我的身体,撕裂的痛瞬间遍布整个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眼前一片浓稠的黑暗,我转了转眼珠,头脑中的天地忽然翻了个个儿。我赶紧闭上眼睛,天地终于平衡了。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一块方形的光。那是一扇窗,窗棂里镶着一弯冷冷的月。

这是哪里?!我瞬间清醒。想坐起来,发现手脚被捆死了。一个人影蹭地从黑暗里窜出门去,发出哑巴独有的啊啊声。

当我知道自己被红姐卖给一个哑巴后,心里竟然很平静。我想到了远在不知多少里外的大山,想到那个男人肩膀上插着砍刀的样子。他死了,我妈和妹妹就会太平了。他死了,现在没有人知道我在哪儿,我也太平了。没有工厂,没有两千块,至少现在有一处吃饭遮雨的地方。

夜里,哑巴试探着爬上我的身子,我没有挣扎,哑巴惊喜地啊啊直叫。

我的温顺和妥协大大出乎了哑巴和他老娘的意料。我殷勤地去做饭,扫地,干这个院子里的一切能干的活儿,我知道他们还是在怀疑我,怀疑我在争取他们的信任后逃跑。

这里的方言我大部分能听懂,但我说的他们却听不懂。我曾认真地跟他们说,你们放心,我不会逃走,他们只是呵呵笑着。

哑巴看起来很老,但很和善,吃饭时,老把桌上的菜盘子往我面前推,他干瘦的老娘呵呵笑着,用笨重的方言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

半个月里,每天有人来串门,我知道他们都是来看我。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微笑,他们就向哑巴的娘点头又竖大拇指。

很快我怀孕了,哑巴的娘每天都给我吃荷包蛋,还不让我下地干活,我从没这么幸福过。

我开始熟悉这个村子,熟悉村里的每个人。村子不大,很穷,家家都以种地为主,村里光棍很多,他们都非常羡慕哑巴能买到我这样听话又能干的媳妇。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再穷,只要没有人打我,就是天堂了。

不久后,我生了一个男孩。哑巴和他娘高兴极了,我更进一步感觉自己成了这个家的一员。

孩子五岁那年,我决定回娘家去看看。我跟哑巴和娘说了这件事,他们爽快地答应了,这让我意外又感动。

走的前一天晚上,村里有个光棍的老娘找到我,说只要能给他儿子带一个媳妇来,就给我五千块钱,我一听到这么多钱就答应了。

当我回到山里时才知道,那个男人死了,但不是我砍死的,那把砍柴刀只让他断了一根锁骨。我妈说三年前,那个男人喝醉了又掉到悬崖下,摔断了脖子。

我没有跟妈说我是被人卖到那里的,只跟她说男人和婆婆对我有多好。我妈听说我过得很好,高兴地哭了。想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妈和妹妹,我也高兴地哭了。

当我说出村里有个小伙子不错,正在找媳妇时,我的一个妹妹毫不犹豫地要跟我走,去嫁给那个小伙子。我没有告诉她,那个小伙子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还答应给我五千块钱。

我妈说,也好,姐妹俩还有个伴儿。

5

就这样,我第一次做了人贩子,贩卖的是我的亲妹妹。

我用那笔钱给家里盖了三间大瓦房。还给哑巴,哑巴娘,儿子和我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我感叹,有钱真好。

妹妹嫁给来以后过得很幸福,他男人也不打她,我更加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我开始打听家乡的山里,有哪些正在受苦的女娃子。打听到了,我就去带她们脱离苦海,我把她们带到一个个又老又穷的男人面前,拿着钱转身离去。我深信她们会和我还有我的妹妹一样幸福。

渐渐地我称那些女娃子为“货”,货分三六九等,好货卖钱多,次货卖钱少。

为了有更多更好的“货源”,我在很多的山里安插了联络员。渐渐的我在全国各地组织了一个巨大的联络网,我成了头头。他们发现好货,一级一级送到一个秘密地点,我会安排人把“货”送给买家。

我不再出面,也不再管她们幸不幸福,我只关心我的生意。钱越来越多,房子越盖越大。哑巴和他娘知道了我的生意后,无数次劝我收手,我烦死他们胆小怕事的样子,一开始还给他们解释,后来便不再理睬。为了清静,我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和儿子搬了进去。

我让儿子穿最好的衣服,上最好的学校,让儿子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城里人。

儿子渐渐长大,有一天,他站在我面前说,妈,别再干那些坏事了。

看着比我高一头的儿子,我啪地甩了他一巴掌。我气坏了:“我不干,你吃的穿的用的从天上掉吗?”

“世间那么多种活法儿,你为什么偏偏选这种?”儿子跪下来哭着求我,我砰地一声把他关在门外。

我躺在床上,泪流不止。世间那么多种活法,当年我只知道这种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无数次从噩梦里醒来,那些女娃子乞求的脸在我眼前闪现。她们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回。她们被打得遍体鳞伤,被强暴,她们要么选择自尽,要么认命,为那些男人传宗接代。

一朵朵鲜嫩的花儿,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蹂躏被糟蹋。就像我曾经那样。

我想收手,可是发现,命运就像一只失控的车轮,从崖坡顶滚下后,要么一路到底,要么灰飞烟灭。

我回不了头了,唯有等待阻拦的硬石,让我四分五裂。

终于,那一刻来了。

那天,我亲自去送一件城里的好“货”,几辆警车呼啸而至,冰冷的铁铐卡住了我的双手。闪烁的警灯里,我看到儿子那张痛苦的脸,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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