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往南是暮色

图片发自简书App


宋意的“富士山情结”大概是从十五岁那年捡到季斯朗的iPod开始的。

那年夏天她在外公家过暑假,外公在海边有间小小的果汁店铺,宋意跟着学会了榨汁机的使用方法和各式果汁饮料的配方,每天午觉醒来后就兴冲冲跑去店里帮忙。

季斯朗是果汁店的常客。游泳队暑期来海边集训,他是其中一员,每日苦练至黄昏,披着毛巾湿漉漉走进店铺,对着菜单思忖片刻,要上一杯芒果汁或者百香果汁。

某天他匆匆结完账就走,iPod遗落在了柜台,歌单还在继续播放,宋意出于好奇,将耳机塞进耳朵,听到的歌词恰好是那句,“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惊鸿一瞥成就了太多一见钟情,宋意对这首歌的感觉亦然。

南方的夏季漫长,更从未下过雪。从前宋意通过电视书籍才能见到的银装素裹从那一刻起有了更特别的意义,她将网上下载的富士山的图片洗成照片贴在卧室的墙上,每日睡前都要暗暗期许,希望有朝一日能亲自去富士山下看一眼,同季斯朗一起。

是的,那个时候她就开始喜欢季斯朗了。

要比捡到他遗落的iPod还要早一些,那天下了小雨,外公因为风湿不舒服便早早回去休息,订的一堆水果傍晚恰好送到,季斯朗看她一个人哼哧哼哧搬得吃力,主动提出帮忙,却不想扛着一大袋苹果往回走时袋子破了,苹果一颗颗滚在沙滩上,紧随其后的宋意稍不留神就被绊了个大马趴,沾了一头一脸的沙子。

季斯朗的抱歉还没说出口,就被她抬头一脸郁闷加狼狈的模样逗笑了,笑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幸灾乐祸似乎不太好,于是轻咳一声试图补救:“抱歉,我想到了家里的小花猫。”

搬完水果,宋意拿着电吹风一点点吹掉发丝中的沙砾,转过脸惊觉季斯朗还没走,正捞着芒果汁里的芒果肉,问她:“要我帮忙吗?”

宋意迟疑着点头。

季斯朗同样动作笨拙,宋意被他扯到头发发出一声痛呼他才连连道歉放轻动作。

十五岁的宋意还只到季斯朗的胸膛,吹风机呼呼着吹,她抬眼观察起面前的少年,很高很瘦,明明每天在烈日下游泳依然白得耀眼,下颌的轮廓在灯光渲染下和煦又温柔,仔细嗅一嗅,能闻到大海和阳光的气息。

她捂住左心房,明确感知到平生头一回的剧烈心跳。

游泳队为期两个月的集训结束了,那晚他们在沙滩上举办了一个小型的篝火晚会。

宋意送果汁过去时季斯朗刚好在唱歌,他唱歌不怎么好听,但她捧着脸隔着火光注视他,觉得万千星斗的光芒与他相比也不过如此。等季斯朗唱完歌落座,她凑过去跟他说悄悄话:“你待会儿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夜色掩饰了她的羞涩,季斯朗听她一本正经的语气不疑有他,遂答应下来。

篝火晚会结束后只余他们两人留下清扫垃圾,宋意急速跳动的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在季斯朗此起彼伏拍蚊子的声音中跟他表白:“喂,我喜欢你。”

季斯朗没听清,下意识“嗯?”了声。

宋意正欲重复,不远处的海面上却依稀传来了呼救声,季斯朗立即赶过去,脱了鞋便一头扎进海水之中,向着暗处不停挣扎的目标游去。

那个时候宋意还不知这阴差阳错意味着什么,赶回店里拨通了海边急救队的电话后才返回海边,帮忙扶着季斯朗从海里救出的少女。

少女已然陷入昏迷,两人都显然慌了神,倒是宋意先想起:“哎对了你们游泳队不是有学必要的急救措施嘛,快点想想办法啊。”

季斯朗有片刻犹豫,但还是在少女身侧跪下,为她做了胸部按压和人工呼吸。

急救队赶来时,少女已然恢复了意识,宋意扶着她后背帮她平复呼吸,指着正向急救人员介绍情况的季斯朗道:“是他救了你哦。”

许多年的宋意再回想起这一幕,总是忍不住假设,如果那晚她没有约季斯朗留下来,会不会就根本不会遇见沈依依,在后来成为她情敌的沈依依。

但彼时的宋意对命运齿轮的走向全然不知,只觉得见义勇为的季斯朗着实太过迷人,恨不能昭告全世界他的英雄壮举,故而身体恢复后的沈依依找来果汁店,红着脸提出想请她和救命恩人季斯朗吃饭致谢后,她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沈依依订的西餐厅就在季斯朗大学周边,那天周五有体育课,宋意打了一节课的排球摔了好几跤,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就去赴约了。沈依依化了淡妆,刺绣薄纱质地连衣裙,宋意正打算问她要购买链接时季斯朗出现了,还给她们一人带了一只冰淇淋。

宋意只记得那家餐厅的意面和奶油蘑菇汤非常好喝,她不解沈依依欲言又止的赧然,也对季斯朗难得的不自在毫无察觉,笑得傻乎乎总结陈词:“那以后大家都是好朋友啦。”

沈依依与宋意同校,大她一级,就读高三部国际班。

每天午休时她都来找宋意一块儿去食堂吃饭,送给宋意可爱的玩偶和漂亮的小饰品,教她搭配衣服和辫复杂的发辫,宋意打心眼里喜欢她。

她有了要好的新朋友,去找季斯朗的频率直线下降。

倒也不全然因为沈依依,有次她去旁观季斯朗训练,恰巧撞上教练正在训人,听季斯朗说是个年纪比他还小的队内种子选手,因为早恋被无情的教练停赛。

恋爱在他们游泳队似乎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宋意也觉得来日方长,等她念了大学,游泳队又不对他们谈恋爱多加限制时再跟季斯朗表白好了。

反倒是季斯朗隔三差五邀她们出去玩,他总有门路拿到各类热门比赛和演出的门票。宋意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还在傲娇:“依依要准备高考,你别影响她学习啊。”

沈依依的好成绩证明了宋意是在多虑,她还说自己一直没学会游泳,想尽快学会,说话时她余光一直在瞥季斯朗,宋意却毫无眼色地拍胸脯保证:“我教你啊,包你学会!”

季斯朗和沈依依同时被饮料呛到了。

季斯朗轻咳一声,目光闪躲,建议道:“你们可以来我们学校,有个天台游泳池,晚上可以一边游泳一边看星星。”

季斯朗说的天台游泳池真的很浪漫,位于教学楼顶楼,盆栽绿植环绕,投灯的光束斜斜落在蓝色水面上,倒映漫天繁星。唯一的缺憾是并不恒温,天气转冷,宋意只在第一天下水游了一圈,哆嗦着爬上来,在季斯朗和沈依依的笑声中跑去更衣室换上厚外套。

冬季还未到来,宋意就被感冒病毒击倒了,教沈依依游泳的重任便落在了季斯朗身上。她对于教学进度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却被沈依依不露痕迹岔开话题,丢给她一盒感冒药,告诉她说:“季斯朗给你的,他说这个药见效很快。”

宋意靠着那盒感冒药度过了据说是十年来最冷的冬天。

那年冬天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季斯朗在澳大利亚举办的世锦赛中一举夺得四百米和八百米自由泳的冠军,电视台体育频道连续数日都在报道季斯朗的新闻,说他六岁开始游泳,自小便是天赋异禀的游泳天才,老师同学眼里的天之骄子,未来更是不可限量。

宋意沉迷在电视前一遍遍回放季斯朗得奖时意气风发的俊秀眉眼时,沈依依已悄无声息飞至了南半球,她捧着一束鲜花等在季斯朗入住的酒店门口,给了他一个十足的惊喜。

而宋意对此一无所知。寒假归来后开学日的午休,沈依依红着脸说有个秘密要同她分享,她八卦不已凑过去,听到沈依依在她耳畔说:“我跟季斯朗表白了,他也答应啦。”

一瞬间的心神俱灭也不过如此,宋意的笑意凝固在唇角,余光瞥见沈依依手机上闪现的季斯朗发来的短信,一闪而过的“我想你了”。

她低下头拼命扒饭,眼眶酸涩如鲠在喉,内心一片空茫。

她很喜欢的朋友和她很喜欢的男孩在一起啦,她最该说的只有这一句:“真好啊。”

高二学期结束时,宋意已办好了转学手续,新学期她即将去城北另一所重点高中读书,倒不是因为沈依依与季斯朗,而是她的成绩实在差强人意,父母商量之下决定让她转学去有亲戚在教书的封闭式学校,寄希望于她能在高考时一鸣惊人。

沈依依与季斯朗还一起给她办了欢送会,席上以饮料代酒,说祝咱们友谊常存。

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他们先送沈依依回家,再由季斯朗送她回去。路上打不到出租车,季斯朗撑着伞将就她的步伐前进,给她讲队里的八卦和趣事。

雨声太大,宋意其实什么都没有听清,大着胆子跟季斯朗东问西答。

“你看起来不怎么开心?有什么烦心事吗?”这是季斯朗在问。

“希望你以后拿很多很多的冠军,前程似锦一路顺遂。”宋意对他说。

“雨太大啦,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去吃饭顺便躲雨?”

“跟沈依依也要幸福。”

“宋意,你听得见我说什么吗?”

“季斯朗,再见。”

宋意眨去眼睫上的泪水,拍了拍季斯朗的胳膊,等他俯身凑过去在他耳边说:“我到家啦,你也快点回去啦,努力训练加油比赛,再见啦。”

季斯朗眼底一派暖融融的笑意,揉了揉她湿漉漉的额发:“知道啦。”

那时候她是做了以后渐行渐远或许再没有交集的心理准备的,毕竟沈依依报考了季斯朗学校隔壁的大学,也时常在朋友圈里分享两人甜蜜的恋爱日常。她忙着恋爱,不再总是找宋意聊天,而宋意忙着跟上新学校的教学进度着实费了一番力,无暇他顾。

也只有他们之间出现争吵矛盾时,沈依依才会想起宋意,在社交软件上给她发大段大段诉说感情烦恼的文字,宋意认真看过后尽量理智分析,给她安慰或者帮她想招。

然而不可避免的,彼此间仍是渐渐变得疏离。

宋意再见到季斯朗已是来年初夏,她跟同学提前去考点学校踩点熟悉路线,听说附近的体育馆有游泳接力赛在进行,便被同学拉去凑热闹。季斯朗是应朋友邀请来参加的,接力结束后为避开记者便准备从侧门离开,刚巧撞上宋意。

他看起来非常惊喜,摘掉帽子口罩就跑过来揽住她的脖颈:“好久不见啊宋意小朋友,怎么这么久都没找我玩儿?忙着学习吗?”

宋意掀开他的手臂,咧嘴笑:“忙着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呢,哪有空找你玩。”

久别重逢的喜悦掺不得假,宋意被他眼角眉梢真切的惊喜影响,也抛开心底那些芥蒂打心底觉得开心。她要季斯朗请她吃饭顺便为她高考加油,季斯朗答应得干脆,掏出手机给沈依依打电话,宋意不由自主地报出了一个远在近郊的私房餐厅的名字。

他们叫了车,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千米时遇上路障只得下车步行。宋意那天穿的凉鞋磨脚,走了一会儿疼得厉害索性脱了鞋赤脚在马路上走,季斯朗逗她,故意加快脚步,她也跟着小跑亦步亦趋,却不慎踩到了碎石子疼得龇牙咧嘴。

季斯朗嘴上说她“你还真是笨手笨脚”,却返身背朝她蹲下,“上来,我背你。”

宋意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伏在季斯朗宽阔后背上走过的一段路,晚霞旖丽,夕阳在怎么追也追不到的前方,身后缓缓驶来一辆洒水车,她笑着要季斯朗快点,不然就要被洒一身水,季斯朗边抱怨她很重边加速往前,一不留神绊了一下,却小心护住了她。

季斯朗崴了脚,他没说自己第二天还有场颇重要的比赛,仍然坚持背她至目的地。沈依依还没来,季斯朗找服务生要了冰块敷脚,跟她说:“高考加油。”

宋意十八岁的夏天,平生第一次上了本地的晚间新闻。

她的高考成绩好到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晚间新闻播报了她这位市状元的短讯后随之播了一条季斯朗的新闻,他在全国青年游泳锦标赛上连输了两场比赛。

赛后采访中,面对记者质疑,季斯朗解释说是因为脚踝拉伤影响到了比赛状态。

宋意试图拨通季斯朗的电话一问究竟,但连续几次都是忙音。倒是沈依依先打来了电话,先是短暂寒暄祝贺她高考成功,而后约她一起逛街。

然而逛街时沈依依明显心不在焉,她似乎在极力控制语气里对宋意的责怪和迁怒,但宋意知道是自己的错。游泳运动员在长期训练下腿部肌肉会改变,尤其脚踝力量会相对削弱,甚至跑步或跳跃都要多加注意以防损伤。沈依依这样告诉宋意。

而宋意却还任性地趴在他背上,叫他跑得再快一些。

“季斯朗的入水和返程蹬壁速度一直是弱点,而脚踝损失却恰恰放大了他的弱点。”沈依依瞥一眼神情恍惚的宋意,放软了语气,“……我也不是要怪你什么,但是你什么都不懂,季斯朗也爱胡闹,可他有自己的事业和梦想,我希望我们都不要拖累他。”

是啊,她什么都不懂,她所谓的喜欢是如此自以为是。

宋意没再试图联系季斯朗,启程去北京的前一天她去游泳队训练的体育馆守株待兔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状况在好转,教练夸奖了他,叫他继续努力备战来年奥运。

馆内的灯光亮得晃眼,宋意掉了几颗眼泪,在心里跟他告别。

大一那年宋意谈了恋爱,跟一个追了她很久,不笑时木讷害羞笑起来如沐春风的男生。宋意有点被他的执着打动了,决定跟他试试看,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遗憾的是她始终无法专注,三个月后男生无奈提出了分手,当时他们正在食堂吃饭,食堂的电视放着体育新闻,主播一脸惋惜神情提起游泳小将季斯朗的名字,说他因为伤病原因可能无法出战即将到来的奥运了。

宋意怔忪时,听见男生开口:“如果不是知道你认识季斯朗的话,还以为你是在因为我说分手而伤心。”

季斯朗也来了北京训练,来之前沈依依还特地久违地给她打了电话,叫她有空的话多去看一看季斯朗,季斯朗喜欢喝山药排骨汤,如果她能帮忙做的话就更好了。

宋意照着沈依依给的食谱学会了煲汤,却一次都还没去见过季斯朗。

她不敢去见他,因为负疚,因为时至今日依然的念念不忘。

是季斯朗先来找的她。

宋意惴惴不安一路小跑去校门口见他,季斯朗长身玉立等在榕树下,正应付着前来搭讪的路人,见她出现眼睛一亮,如蒙大赦般朝她挥手。

他抱怨宋意不够义气:“我来北京这么久也不见你来找我。”

宋意在路边买了张北京城地图,叫季斯朗指出想去的地方为他带路。

季斯朗依然是那个爱笑话很多,跟他走在一起永远不会冷场的阳光大男孩,他说游泳队的伙食差强人意,说北方干燥空气也不好,他还问宋意是不是已经亲眼看过了下雪。

他们说了好多话,在后海巷子里的酒吧时季斯朗问她:“你说,如果我不当运动员的话,还可以做什么?”

察觉到宋意陡然变得紧张的眼神,他意识过来后急忙解释:“不是那次扭伤啦,是手臂。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队里有个年纪小我很多的队员,曾经因为早恋被教练停赛,年初才归队,我们在竞争一个很重要的比赛资格,他输给我那天,跟我打了一架。”

他将衬衫袖子挽起,给她看左臂上狰狞的伤疤。

“他藏了支笔,笔尖刺进了血肉,他说要我这辈子也再也没法游泳,他成功了。”他要了一杯长岛冰茶,眼睛里浮着轻浅的光芒,“我还没告诉依依是永久性的肌肉神经损伤。”

宋意想起在网上看过一篇季斯朗的采访稿,他说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游泳,只是出生在海边,对大海的热爱与向往与生俱来,觉得潜入水中什么都不用想的状态很自由,像一尾鱼,远离人世荒唐。但即便是鱼,也活在一个优胜劣汰秩序井然的残酷世界,他也不例外,他要生活,要完成父母的期待,要证明自己当初不被所有人理解的选择没有错。

宋意很想哭,可她不能哭,她竭力让自己笑得看不出丝毫悲伤痕迹,对他说:“你那么帅可以去当明星啊,或者继续读书也不错,将来留校做老师。不然你自己开一家游泳培训机构,教别人游泳也挺好。”

季斯朗闻言,露出了那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总不会无路可走的。”她碰了碰季斯朗的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季斯朗有些微醺了,灯红酒绿的暧昧光影里,他转过脸想仔细看清身旁人的面容,他大概是认错了人,执拗问道:“那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宋意在心里回答他:如果你允许的话。

那年八月,沈依依作为交换生去了德国,季斯朗因为伤病原因提前从游泳队退役,从运动员公寓搬走时他只带了换洗衣物,与一只放了从小到大所得过奖牌的箱子。

他申请了ProjectsAbroad的秘鲁热带雨林环境保护项目的国际志愿者,等待回信期间宋意担心他一个人无聊,提议说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去散散心吧。

出于私心,宋意说:“我们去日本看富士山吧。”

没有任何行程计划也没有任何攻略,他们在东京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天街,次日从新宿搭乘富士急行巴士去往河口湖,抵达时已是黄昏。

入住的旅馆临湖,皓月当空凉风习习,他们一人一壶酒坐在湖边远眺被深蓝暮色覆盖的雪山。天上零星挂着几颗星,粉紫色晚霞缠在山腰处迟迟不肯散去,富士山与山下的万家灯火通通倒映在湖面,如梦似幻,宋意拍了一堆照片,酒还没喝已然觉得微醺。

季斯朗看起来心情也很好,握着小酒壶哼起了歌。

“拦路雨偏似雪花,饮泣的你冻吗,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

宋意会心一笑,跟着他一起唱,唱了两句起身借口说自己要去洗手间匆匆躲开,她怕自己再迟一步就要忍不住在他面前落泪。

同季斯朗一起去看富士山,这是她年少时的梦想,此刻得偿所愿,难免百感交集。

因为恰好赶上一年一度富士山开放的登顶项目,他们第二天就去附近的旅行社报了名,什么都没准备就要登山,还是在五合目集合点的超市店员提醒他们路程漫长而辛苦,要他们备好防水外套和登山装备,以防万一最好连氧气罐也事先准备。

事实证明登山的过程着实枯燥无趣,季斯朗这种常年锻炼的身体应付自如,宋意疏于运动已久,从箱根伊豆国立公园开始不过一个半小时,已然累得气喘吁吁。

季斯朗承担了所有行李,放慢脚步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同行旅行团的另外三人同样吃力,一行人走走停停,总算在入夜之前抵达八合目的宾馆短暂休息。山上的宾馆住宿条件极差,木质的上下铺床板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照明灯也没有,宋意倒也睡不着,打开应急灯跟季斯朗说话。

季斯朗说:“不然咱们明早就下山吧,这山爬着也没什么好看的。”

宋意却坚持要登顶,季斯朗拗不过她,起身去前台接了热水冲了杯热牛奶给她。喝了牛奶宋意睡了一会儿,期间一直断断续续地做梦,被季斯朗叫醒时浑身冷汗。

那是晚上十一点,他们继续登山,阴天的缘故气温很冷,天上无月无星,大约走了半小时下了小雨,宋意的雨衣破了一个洞,后背湿漉漉很不舒服,昏昏沉沉跟着季斯朗的脚步往上走,连他回头问自己什么都没有听清,还是季斯朗突然伸手才惊觉她的异常。

季斯朗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当即就要回头:“你发烧了,咱们先回宾馆再说。”

宋意摇头,拂开他的手仍要往上走。

季斯朗皱眉,这次却没有再听从她的意见,当即不容拒绝将她背起就要下山,制住宋意的挣扎后对她说:“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

宋意将脸孔藏在他的脊背,无声无息地哭了。

她有种预感,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属于他们的富士山之行,此生难再。

他们到底没有登顶,宋意的烧更是迟迟未退,季斯朗打了急救电话,连夜将她送往山下的医院,在病房里打点滴时季斯朗将洗好的照片带来给她看。

有一张是季斯朗拍的,彼时他们刚下巴士,宋意闭着眼睛拥抱视野尽头的雪山,眼角闪烁着晶莹。季斯朗评价道:“虽然你在打呵欠,但这张真的很美。”

嗯,就当她从未哭过吧。

季斯朗没能去成秘鲁做志愿者,他有了新的工作。

是从前找他拍过饮料广告的导演,听说他退役又暂且没有新的去向后联系到他,说有个游泳题材的剧在筹拍,有个角色倒是跟他本人很契合,叫他考虑一下。

没什么好考虑的,季斯朗当机立断决定捉住这个难得的机遇。

沈依依是唯一对此表现出忧虑的人,她跟宋意坦言道:“娱乐圈浮华又复杂,我怕……”

“怕什么啊,他不会变的,更不会变心的。”她在电话里笑嘻嘻开导沈依依。

沈依依拜托宋意多照顾季斯朗,她说他其实很傻,很容易轻信别人看错人,学历也不是很高,复杂的合同想必也看不懂,更不会照顾自己,二十多岁的人了会做的菜还只有方便面。

宋意也不会照顾自己,两个超龄儿童凑在一起的日常就是顿顿下馆子,偶尔吃得厌倦了宋意会煲一次汤。季斯朗已经努力往前走,适应新的职业和生活,跟老师学习表演,听宋意给他普及基本的合同法律常识,宋意能为他做的也只有利用专业所学帮他揪出签约合同里的陷阱,偶尔去他拍戏的地方找他说说话,让他觉得并非孤身一人在生活的河流中穿行。

半年后季斯朗的第一部剧播出了,青涩的演技果不其然引起网友群嘲,但他天生长了一张能够在这个圈子里发光发热的脸,从而还是有新的片约递上门来。

季斯朗对待工作的态度亦很认真,接了一部讲述古建筑修复志愿者题材的剧本。拍摄地在川南某个古镇,季斯朗还没有助理,任何事都得亲力亲为,宋意闲着也是闲着,忙完期末考试后也跟着过去帮忙,做些端茶送餐补充物资类的工作。

镇上温差大,季斯朗待了一个月咳嗽断断续续一直没好,宋意那天特意去药房抓了几味据说治疗咳嗽的中药回来煲汤,送去剧组等季斯朗收工。

她拍了几张季斯朗对戏的照片发给沈依依,无奈信号不好一直显示发送失败,剧组从居民家借来的几条看管器材的狼狗突然开始吠叫,谁也没料到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

摇臂摄影机砸下来时宋意还试图挽救那锅煲了很久的川贝排骨汤,季斯朗突然向她的方向跑来,来不及再往前跑,只好伸出双臂牢牢将她护在怀里。

再然后就是犹如山崩地裂般建筑倒塌的巨响。

宋意恢复意识时眼前一片漆黑,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脸上,她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慌了神立马叫季斯朗的名字,季斯朗闷哼一声,回应她:“我在这儿。”

他们被压在了一堆砖块和水泥板的缝隙之中,季斯朗护住了她,承受了那些飞溅的砖块。察觉到宋意的紧张不安,季斯朗出声闻言安慰道:“别怕,救护队很快就发现我们了。”

宋意摸索到季斯朗的手臂,死死抱住了他。

季斯朗闷笑,说话有气无力,语气却依然带着朝气蓬勃的笑意:“别睡过去哈。你饿不饿?我上衣口袋里有块巧克力,之前场务给的。”

宋意摸出了那块巧克力,撕开包装递到他嘴边。

“我不饿,你自己吃。”

“我来找你之前刚吃过,你吃。”

季斯朗拗不过她,这才接过了巧克力。

宋意骗他的,她是打算来跟他一起吃晚餐的,但是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愿季斯朗能好好的。万籁俱寂,宋意心底也忽然变得安静,她问季斯朗:“如果我们活着出去,你第一件事做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打给沈依依,跟她求婚。”

宋意扑哧笑出声,由衷道:“真好,我要当伴娘啦。”

“你呢?你有什么最想做的事?”

“我想打给我爸妈,告诉他们我真的很爱他们。”谈及父母,宋意忽然哽咽,片刻后再忍不住嚎啕大哭,季斯朗抱住她,柔声哄她别哭。

那其实不是因畏惧而流的眼泪,要她怎么说呢,她只是很伤心却也突然很开心,伤心是为自己这一场自始至终都是独角戏的爱情,开心是为了在听到季斯朗说要跟沈依依求婚时忽然的解脱,她多开心在这么多年后终于能将他放下。

这些年深藏于心的欢喜,终于在那一刻得到豁然开朗的释然。

季斯朗二十五岁那年,同学成归国的沈依依迈入婚姻殿堂。

婚礼上司仪一直在套新娘的话,让她跟大家分享新郎是如何追求她并成功求婚的。沈依依羞红了脸不肯说,接过话筒叫忙着胡吃海塞的宋意上台致词。

宋意便大方跟宾客分享了他们从相识到恋爱时的一些趣事。

最后下台前她跟沈依依拥抱,将话筒交到眼眶微红的新郎手里,对他说:“季斯朗,我把我最好的朋友交给你啦,你要好好照顾她哦,永远永远不许让她伤心。”

季斯朗莞尔,很深很深望她一眼,低声道一句:“谢谢”,继而又以除了彼此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补充一句:“对不起。”

宋意恍惚有种错觉,他透过她的眼睛看进了她的灵魂,或者说他很久之前就已察觉她的秘密,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都画上了句点。

那晚回去宋意将卧室墙壁上所有富士山的照片取下,放进旧书堆等待明日来人收走。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留恋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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