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有一天,外白渡桥被卡车撞了。
看图片,一辆绿色大型土方车的车头卡在桥身大钢梁上,如同被渔网捕获的大鲨鱼。
看见这个图片,我的心有些异样跳动。这种绿色土方车,平时在路上就是一条大鲨鱼,在上海这座庞大的“珊瑚礁”里游弋。其他的车辆,是不同的热带鱼。“大鲨鱼”所到之处,都带来紧张的气氛。一般来说,见到它们,我都躲得远远的,就像天使鱼躲进珊瑚礁。
外白渡桥于1906奠基,1908年落成通车,是当时上海最大的钢铁结构桥梁,也是中国第一座钢桁梁,被称为“中国最坚固的桥梁”。同行由当时的租界工部局监制,新加坡英商霍华思·厄斯金有限公司设计院,英国克利夫兰桥梁工程有限公司承建,全部钢材都从英国进口。外白渡桥建成后免费通行,也有人说这是“白渡”的来由之一。
因为外白渡桥联通今黄浦区的公共租界和闸北区的日租界,是重要的交通要道,因此,在中国现代史中,这座桥梁见证了最猛烈也最隐蔽的历史,见证了日本侵略军在上海所制造的各种惨案和劫难。当时,“七七事变”后,日军一度封锁外白渡桥,后来开通,仍然设立哨兵百般刁难,每个人都要对日本哨兵鞠躬,否则被视为“对天皇不敬”,动辄打骂,甚至被射杀。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大量的难民和各国侨民都涌向苏州河上的这座生命之桥,希望进入公共租界。在那个时候,苏州河一河之隔,苏州河北,是地狱,苏州河南,是天堂。
很多很多的故事,都在这座铁桥的南北,可歌可泣地发生,但是,大多数都随风飘逝了。
我有一度非常热心地呼吁所有人都来写作,把自己所知所感的任何事情写下来,就可能成为历史的重要资料。如果,我们现在有更多的“陈存刃日记”,编成更多的《银元时代生活史》《抗战时代生活史》,那么,我们对那个时代会更加熟悉。如果没有陈存仁先生的日记,那么1980年拍成的《上海滩》,或许就没有那么扎实的资料。自然,或许根本就不会出现外白渡桥。
但是,一部以上海为名的连续剧,怎么可能忽视外滩和外白渡桥呢?没有外滩的景观,不听到外滩的钟声,没有走过外白渡桥,你很难体会到这个城市生长的声音。
茅盾的《子夜》出版于1933年,开篇时这样写道:“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
进入上海的最合适方式之一,是搭乘电车穿过外白渡桥,听到电车线和电车辫子接触时发出的哔哔啵啵声。
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对外白渡桥有着非常深入的情感。我第一次搭乘电车,是从华东师范大学出门,在门口乘67路到中山公园,然后换成20路电车,从起点到终点,一直到九江路外滩终点。
这20路公共电车,宛如一个不断深入的梦,从外乡,来到上海,从边缘进入上海,一直到外滩,出现了高潮时刻。
20路电车承载着我青春的梦,这路电车也是早期上海滩的象征之一,最早1928年由英商开通,从静安寺通到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1939年延伸到福州路外滩。南京路上,原有12路有轨电车,是典型的欧洲风格。1963年,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进来,一夜之间拆除了“资本主义的铁轨”,然后铺上沥青,开通了一种铰接式巨龙电车。
前几年曾有人呼吁,重新开通南京路上的有轨电车。
不过,现在也没有消息。要真正体会到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的那种特殊气氛,可以去香港本岛的叮叮车。香港本岛保留了6条叮叮车,双层,高耸,灵活,如缓慢的巨人行走于车水马龙,但香港行车秩序井然,并不影响什么。我很喜欢在香港搭乘叮叮车。虽然慢,但是慢有慢的味道。我们并不需要这么快,从上环到筲箕湾,要个半小时车程,就慢慢过去嘛,急什么呢。一路上,都是风景,都在你的记忆中,你的梦中。
可惜,南京路上这条资本主义的有轨铁道,被拆掉了,不然,将是多么美妙的上海梦。
我读大学二年级时,正是精力机器充沛时刻。曾兴致勃勃地从学校走到外白渡桥,然后搭乘公交车回到学校。那时,我和大家一样,几乎每天都走出校门,徒步横穿整个城市。有一次,天气微热,天色微明,我们就赶到了外白渡桥。那时,外白渡桥还是老的,车少人少,在桥头站着,觉得一片苍凉。
二十几年一晃而过,2008年,为了迎接2010年上海世博会,这座铁桥被整体搬迁到沪东造船厂大修,据说相关部门跑遍了全国,到其他单位借了60台老式的铆钉机,重新更换了老外白渡桥身的四万多枚铆钉,一年之后回复原址,开通。
一切都照旧地恢复,包括桥身上的油漆。但是,时代不同了,梦也不同。虽然形式还在,而梦已经更换了。我后来曾陪来上海观看世博会的老家人去走外滩,在人流中一路走到外白渡桥,拍照,然后往回。但是,感觉已经不再是我二十多年徒步十几公里走到外滩和外白渡桥的那种气息了。
不熟悉外白渡桥的人,就不熟悉上海。
熟悉外白渡桥的人,也不一定熟悉上海。
任何一座城市,都是双重性格。表层是它的建筑,无数的摩天大厦,构成外形;底层是它的涵洞、管线、地下室,以及各种神秘的,不为人知的地方。如果加入人的因素,就会变成三重性格。人的社会,构成了城市的第三重性格。
外白渡桥如同上海的喉结,这个喉结一般不会被看见,只是在咽口水,在红肿发炎时,才会被人注意到。外白渡桥是南北向,横跨苏州河河口,外侧,苏州河汇入黄浦江,内侧,还有一连串的桥梁,河流一直通向太湖深处。
这个喉结,一旦发炎,整个外滩,就发炎了。
不过,现在修建了外滩地下隧道,通往闸北的主要车流,都可以在地下疏通,而不需要挤在外滩。现在的外滩,也经过了大规模修整,整体抬高了好几米。如果你之前没有来过上海,从南京路上走到路口,你在福州路上走到路口,会一阵迷惘,以为自己迷路了。过去,外滩这一片是与内围水平的,你的目光,一直能越过外滩,投射到对面的陆家嘴。现在你也能看到外滩对面的陆家嘴——的大楼。确实,对面有几十幢现代大楼,尤其是“上海家用三件套”——金茂大厦、上海中心和环球贸易中心。
上海无论怎么说,都是太现代了,现代得已经忘记了旧梦的旧价值。
外白渡桥已经不再是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而只是一个“象征”,一个旧梦。在新梦纷呈的时代,一个旧梦,就让它停留在梦中好了。但是,它也曾出现在各种影视作品中,是一个抹不去的记忆。我给你们做一个简单的列表:
1980年,25集电视剧《上海滩》,周润发第一次出现在国人面前,是一个黑社会老大。
1987年,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作品《太阳帝国》,展现的是1941年的上海。影片中出现了在外白渡桥上逃难的人群和过桥的日军。
2000年,娄烨导演的作品《苏州河》,故事的结局就发生在外白渡桥上。
2001年,琼瑶的作品《情深深雨濛濛》,赵薇扮演的陆依萍,从外白渡桥上跳下。
2004年,香港电影《大城小事》,一开场黎明就开车驶过钢架结构的外白渡桥。
2007年,李安执导的电影《色戒》,出现了两次外白渡桥。
2008年,周杰伦出演的《大灌篮》主角方世杰在电影的开头踏单车跨过外白渡桥。
外白渡桥,还在这些记忆中。2017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