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十一点半,我从休息室里走出来。最后一班车,18路公交,从城南开往城北,而后折回。车上空无一人,我走到车厢末端,将最后一排的车窗打开。巴士开动,引擎发出一阵阵闷响。入夜了,万般空寂。
十多年前,我和妻子来到这里,东南沿海的城市。从那时起,生活就扎实地烙在了这张驾驶座上,换过不少路线,也经历了许多调动,窗外的夜景总是温柔。
18路公交,像一只摇曳的小船,驶向黑夜。从站台出来,经过一座微微拱起的桥段,下行时,桥面凹凸不齐,与路面相接的地方,有一处罅隙,约莫一寸半,巴士经过时轻柔地颤抖,像是年轻时遇见那样美丽的姑娘,倏忽间一阵恍惚。
不远处,忽然敲响警铃,我停下车,火车轨道前的栅栏缓缓拉起。耳旁,“哐当哐当”的声响渐行渐近,一节节车厢满载着熟睡的乘客,乘着一束光而来,平静地向黑夜驶去。我注视着漆黑的列车,像是致敬一般目送它离去,来不及向熟睡的陌生旅客说一句道别。
前方便是站台,深夜中鲜有人影,我仍然将车停下。年轻的女人,陡然从车站广告牌后方跃出来,发丝遮盖着她的面颊,随晚风怕打着额头,她单手捂住嘴踏上巴士,我向她示意,她仍旧低着头,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手机,光晕穿过发丝,在眼角莹莹闪烁。
“…您拨打的电话…”我想,那不是她所期待的声息。
她坐在最末角落的位置,我从后视镜中望见她,望着窗外安静地哭泣。
“砰”——一只低飞的蝙蝠直撞向我面前的挡风玻璃,没有任何挣扎,轻缓地滑落,玻璃上没有一丝血迹。
经过光明路时,三两成群的青年男子结伴从小巷中走出来。我停下车,有俩人匆匆走上来,空气中掺杂着浓烈的烟酒气味,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说着年轻人的噱头,相视而笑。个头较矮的那个孩子,方才成年的模样,看着他浅浅微笑的模样,格外美好。
我常常看到光明路的街头,梧桐树下,喝醉的男人,滔滔不绝,他的朋友们扶着他,嚷嚷着又撒手,任他踉跄地在路中央,肆意地哭喊嬉闹。
从前在工厂做工,晚班后总要和工友买两瓶小酒,顺一袋花生米,在靠海的街头,吹着海风,夸夸奇谈。晃眼间,当年的小伙子早已不知被命运安排在了哪个角落,你们还好吗?
路过闹市区时,霓虹灯的招牌闪闪烁烁,各种颜色杂糅在一起,明晃晃的,向尖锐的刺针一样刺向眼球。漫漫长夜,灯光兀自闪烁,乐此不疲。
远处的非机动车道,两辆直面相撞的电瓶车,中年妇女蹲坐着,俯视着小腿,嘟囔着,似乎难以动弹;身旁的男子喘着气,呆滞地杵着,遥望着远方。空荡荡的街头,不幸的相遇,啜泣与叹息,像是卷入海底的船只,连同回音都被吞噬。
画面定格在脑后,我开着巴士,左转;夜间的蝙蝠,你是不是嗅到了鲜血的气息?
折回的行程中,老人抱着孩子匆匆地赶上来,忙不迭地轻抚着孩子,嘟囔着,或许是唤着他的小名。万籁俱寂的夜晚,老人的声音格外轻柔。过了新区医院站,一路上再没有人上车。
将近十二点半,铁皮巴士将我送回。车窗外,城市在身后倒退,忽然间落下雨水。我怀念起我的孩子,他年轻的面庞,矫健的身体,他利索地爬上树干,而后一跃而下,我担心地看着他,他抬着头向我浅浅地微笑。
直到黑夜中利剑般的光束,刺向他;蝙蝠在高空盘旋,黑夜终将成为归宿。
凌晨,我停下巴士,撑着伞徒步离开。走过熟悉的街头,空旷的马路上,只剩下孤零零的红绿灯,兀自交替。转角处的小铺,淡黄色的光晕,在腾腾的水汽中铺散开来,客人们来到这里吃宵夜,聚在一起,好像是从黑夜中赶来,在这儿驻守光明。
妻子手中端着热腾的豆浆与切好的油条,她示意我坐在店门口雨棚下。她直直地站在我面前,浅浅地微笑着,像一盏烛火,温婉而宁静。
失语的片刻,回头望向身后,是无尽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