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等我于河畔,堤上行行垂柳迎风。
亮亮的河水,软软的河滩,冬阳下的人。随手拾起扁扁的顽石,打个水漂儿,一下子回到少时了。
谁,穿河衣下到齐腰深的水里,为了几尾鱼几只螃蟹?手在水里长久,冻得通红,他笑呵呵,不冷。
我踢着衰草,我想象有羊来啃它。岸上林中有柳树的落叶,沉静着我,赐我难得的安然清闲。
忽然抬头,雁阵正横空。
从没有见过这阵势。文中我写过无数次雁阵,只是学舌古人,总是认为几只大雁一起飞,就是雁阵。错了几十年了。
先是见一群大雁,横着飞。几秒钟后,打头的几只忽然直飞向下,与后面的几成直角。你正担心难道要直落河滩,头雁忽然逆时针偏飞斜勾,从其它雁中间直插过去,后面的几只紧随队形。奇怪的是只有这前边的几只在变换阵列,其它雁好像都是正常飞翔。
队伍又直了。你一口气还没出来,队伍忽然从中间断裂,有了好几米的空空。前面的一节飞成了角的样子,只是始边太长,终边太短,是标准的向下的锐角。你心疼,担心这后面的接续,它们似乎听见了你心的声音,断开处那几只似乎猛一吸气,力满双翅,奋起一冲,片刻即与前面的连接。或者它们驾轻就熟,大天大地让他们小试身手。这前后不超过二十秒,分裂与统一是片刻,眨眼又浑然让我惊异。
开始顺河飞,慢慢横着飞,靠近北头的几只在变着不同的队形,缓缓上移如舞蹈演员的双腕陡起,轻轻下坠如一根黑线的笔直松开。这大约一百多只的大队反对单一和枯燥,飞动时每一秒都在排布阵列。有几只担当大任,可能嫌大队飞得太低了,它们如壮士挺起,猛一提升,拉开差距,其它的战友好像猛被惊醒,运气紧跟,片刻之间大队得到了整体提升,在更高处排云驭气了。我看见他们如得号令,沿河列开,长队看好和河同宽,横绝清江,长阔推进。
它们飞着,好像毫不费劲,但气韵已经万千。它们是生而知之,还是有专门的教导?看了这高蹈的行进,凌空的潇洒,你会感到其它再美的舞姿都已无足观,最好的舞蹈演出也不会紧抓人心,最有功力的舞蹈家也是笨伯,所有对他的夸奖都似乎成了讽刺。让大雁去报考北京舞蹈学院吧,最苛刻的评委也会对它们的自然劲秀拍案击节,它们一定能被没有任何潜规则地正常录取,会被推荐到世上最好的艺术团。
它们真柔,如春水流过屋后的稻田,没有片声。它们不慌不忙,如驾舟的小姑带小儿回娘家,悠悠过石桥,船身扫过桥上垂下的藤蔓。单个看实在都波澜不惊,但群雁成队,已经如壮士汇集,个个好身手,虽手里无剑,口中无声,但使命庄严,它们大力雄心,方向不渝,大事业在扇动下缓缓前进,鼓舞着每一个昂扬上升的灵魂。
我不敢片刻移了眼睛去,我几乎是张着口,把它们送到看不见。一转身,又一列紧跟,如部队的开拔和远征,或者换防与对调。远天长空,被抛却身后,太阳和村庄都在眼前。
总共过了六七列。我不知道有几人细细看过这横空的舞蹈,这舞蹈能把人的思绪带到何方。那一只只伸头飞着的大雁,是我最爱和敬佩的鸟儿,都大美如高士英雄。
先古的人类躺在蒹葭苍苍的河洲,目送雁队如士兵的演练,一定会想到秋霜晴阳下的沙场点兵。雁队如两军排布的战阵,在羌歌胡笛声里铺开。雁阵,雁阵,观者眼随雁飞,阵在兵家心头。
如我的惊叹何止一人?谁不认为这是奇遇?
我走着,忽然发现柳枝似带青意,似要出芽,如沐二月小雨里。我不信,此时严冬中原寒,万物尽蛰伏,怎会违了季节?立定,才发现柳树身后是瀑布跌落的青崖,苔癣深深,大雪使瀑布断流,巨大冰柱把苔癣的青光绿意反射到柳枝上,才感觉早春入山,柳枝绿软了。
又抬头,柳树上空还有一队大雁在飞,前面的菖蒲丛在等它们。暮色起,千万大军集结,安营扎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