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丘北心中增添了很多慌乱,自己的预判出现了很大的失误,死者居然是楚瑶。张娜和助手继续做着后续的检验,吕丘北却陷入了沉思,越是在深渊的边缘,越是应该冷静下来,吕丘北试图压抑住自己心中的那一种坠落感。这个案子对他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挑战,看着楚瑶那张有一些溃烂的脸,那一双灰色无神的眼睛却有一种直击内心的力量,让自己害怕的永远不是死亡,而是死亡背后的事实。吕丘北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前妻,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吕丘北摇摇头,感情的事情真的很有趣,缘分到了头,说什么都无法挽回,但是吕丘北心中抱着最大愧疚的,是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应该就没有见过儿子几面,儿子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也理所应当对吕丘北有了生疏。
吕丘北自己很明白,儿子对他的态度,是自己着实亏欠良多。不过儿子还算争气,考上了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医学研究生,未来是不需要吕丘北多操心的。吕丘北默默自嘲,儿子考这么远,并不是为了减少父亲的负担,而是根本不愿意接受父亲的帮助。
吕丘北无言地拿起地上最奇怪的玻璃瓶,看着两个失去活力的心脏那么安静,又是那么和谐地牢牢靠在一起。窗外的斜阳洒进房间,福尔马林溶液反射出一束束璀璨的光亮,竟然让两颗心脏多了一些罗曼蒂克的感觉。吕丘北有一种感觉,这是凶手刻意布置出的浪漫感,而这种浪漫感更像是一种信息,留给能够读懂这种信息的人去发掘。凶手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吕丘北不断拷问着自己的内心,他试图在自己的内心中将自己演化成凶手,从杀害成州开始,直到杀害楚瑶,取出内脏,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认真地冲洗着那一个个乌黑发紫的脏器,甚至还用注射器在肺和心脏中注射生理盐水用来填充它们的萎缩。吕丘北抱着瓶子走进那个干净的卫生间,心中第一个居然想法不是思虑如何翻译凶手的心理,而是给自己下定决心回家好好整理一下家里的卫生间。
“老吕,抱着这个瓶子想什么呢?”张娜从吕丘北怀中拿过玻璃瓶,有些疑惑地问,“我们要给尸体做复位。”
“你觉得,这个瓶子像什么?”吕丘北有些奇怪地问,“凶手设置这样一个奇怪的瓶子,一定有他的目的。”张娜仔细地环顾了一下这个瓶子,并没有觉得过多的奇怪,有些安慰地开玩笑:“老吕,你也别心里太紧张了,也许是你想多了,说不定那个凶手是因为瓶子不够用了。”虽然张娜心中也有很多疑点,但是单纯从一个瓶子里她很难看出什么端倪,对于老吕这个固执的家伙,还是快些打开他的心结,好让自己做尸体复位,继续下一步检测。
吕丘北看着那两颗心脏,说道:“将两个离婚多年的人,到死却摆在一起是为什么?”张娜好像有一点理清自己心中的疑惑,她突然发现一团乱麻的原因是两个死者离婚近十年的事实,将两个分手的人的心脏紧紧摆放在一起,一定有更多的考虑。吕丘北看了一眼张娜迷惑的眼睛,却说:“不打扰你的工作了,去做复位吧。我现在需要好好想一下,凶手的这种举动,是为了满足什么需要。”看着张娜抱着瓶子回到卧室,吕丘北靠在卫生间贴着白瓷砖的墙上,却无法清楚地理清头绪,凶手这样的举动是出于什么考虑——从一个婚姻失败者的角度出发,吕丘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惩罚的意味,让两个在生前彼此伤害的人在死后依旧不放过彼此。但是,吕丘北总觉得有一些奇怪,因为按照这种逻辑来想,从凶手的角度期望两人和好如初也是一种可能性。但是,吕丘北对第二种可能性作出了否定的判断,有这种考虑的应该只有处于婚姻关系中的两人,其他人怎么会如此偏执,尤其是他们的儿子,更不可能作出这样的想法。
想到那个叫成峰的孩子,吕丘北心中有一点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总觉得这个男孩和自己的儿子有一些相似,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从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大的一种打击?吕丘北不敢想成峰得知母亲遇害的消息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同样,张新河坐在楼下的suv里,也不知道该怎样通知这个孩子。两起案件,却有同一个被害人家属,无论对谁来讲,都是无法忍受的痛楚——经历生死的警察尚不能走出阴影,又如何让一个大二的男孩接受。
手机震动了一下,吕丘北打开手机,发现是唐曼发给自己的一张图——在一个玻璃流沙瓶中,放着两个紧贴在一起的心形银环。吕丘北心中一惊,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唐曼的第二条微信呈现在屏幕上,“吕老师,对不起打扰您的思考,但是我总觉得,这张图和那个瓶子有一些相似。”吕丘北有些着急地扭动了一下卧室的房门,发现房门被反锁,看来法医队的尸检还没有结束,只好从微信上问道:“这张图,在哪里拍的?”大约二十秒,唐曼发来一个定位和店名,是南安区东澳路一家叫“时光知味”的手工工艺品店。
吕丘北跑下楼,正巧碰到刚刚做完走访调查的陆良,赶紧拉上陆良,“小陆,我们去一下东澳路”,顺便将自己的手机塞到陆良手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陆良一头雾水,只好带着吕丘北坐上停在路边的一辆警车,警笛刺耳地大叫,让原本平静下来的院落又嘈杂了起来,一些慢慢散去的围观群众又有些疑惑,或者意犹未尽地放慢脚步,回头看着那辆飞驰而去的警车。
吕丘北在倒车镜中看到一辆停在小区门口的黑色林肯轿车,车上有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带着墨镜,吕丘北有些奇怪这样的高档车为什么会停在这种繁杂的小区门口。但是,并没有多做思虑,高档车停在普通小区的门口这样的问题,不是警察应该关心的事情。
看着警车闪过十字路口的拐角,男人默默摘下墨镜,放在遮光板上方的眼镜收纳盒中,有点韩流的斜后背有些蓬松,被空调吹得微微颤动,他随手在车载音响中放入一张cd光盘,启动汽车,慢慢消失在鑫安小区的监控盲区之中。
“时光知味”手工工艺品店是一家私人订制的工艺品作坊,店面不大,但是布置得很有格调,整个店面显得暖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玻璃橱柜上摆放着小店主人亲手制作的一些玻璃器皿,显得简约而落落大方。陆良对吕丘北突然跑到这个小店显得十分疑惑,吕丘北只好解释道:“唐曼刚刚给我发了一张工艺品的图片,和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那个玻璃器皿有一些相似。”陆良点点头,这里的工艺品都是客人私人订制的,所有的款式基本上没有重复的式样,如果可以在这家店中找到那个器皿的定制人,就有缩小嫌疑人范围的可能性。陆良边解开安全带边随口问道:“吕顾问,这家店基本上只有年轻人才会光顾,您怎么知道它们是私人订制的?”吕丘北尴尬地笑了笑,有些掩饰地回答:“四十多岁,还不算太老吧。”说罢干干地笑了几声,推开车门走向小店,陆良只好赶紧追了上去。
“请问您需要些什么?”站在门口的接待女孩微微躬身,吕丘北拿出工作证,告诉女孩:“我们正在查案,需要你们的协助。”看着有些狼狈地推开玻璃门,弄得风铃当当作响的陆良,女孩露出甜甜的微笑,对吕丘北说:“好的。”
陆良从手机上找到唐曼发给吕丘北的那张玻璃瓶的照片,交给女孩,问道:“这个瓶子是你们家店作的吗?”女孩仔细地看了看图片,将手机凑到面前,眉头微微有些皱,之后,便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个瓶子是一位客人在两个多月前在店里定制的。”吕丘北拿出手机给唐曼发微信要她确认一下自己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唐曼反馈的时间正巧是两个月前,和女孩的描述相符。“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陆良有些疑虑,女孩将手机还给陆良,摘下手上戴着的白手套,一边从电脑上调取订单记录,一边告诉他们:“因为定制这个瓶子的客人有一些奇怪。别的客人都不会在作品的时间上有太多的要求,会更在意作品的质量之类的。但是定制这个瓶子的那位客人,居然要求我们尽快完工,甚至加钱要求我们做得不要太过精致,做出一个模子就可以。”
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个名字,女孩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们看,就是他。希望可以帮到你们。”吕丘北点点头,说了几句客气话,对女孩的配合表示感谢,但是下一刻就感到一阵眩晕——电脑上显示的定制人,是成峰。陆良猛地深吸一口气,却看到吕丘北有些颤抖的手指,连忙拍了拍吕丘北的肩膀,问道:“吕顾问,你没事吧?”吕丘北摇了摇头,对女孩说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调取一下当天的监控?”女孩点点头,在电脑中仔细地查找了十几分钟,指着其中一个男人的影像说:“这个应该就是那位奇怪的顾客。”吕丘北从公文包里掏出成峰的照片,和视频中的男人做了一个简单的对比,心中有一些不安,仿佛心中残存的一些希望都要崩塌了一般。陆良将这段监控进行了拷贝,发送给警局技术科,要求他们将那个男人的影像和成峰的照片进行对比。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将陷入沉思的吕丘北惊醒,是张新河的电话,吕丘北的手指按在接听键上,却最终只是按了音量键将手机调成静音。技术科有了回音,视频中的男人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可能性是成峰本人。
吕丘北心中坚持的堤坝仿佛静默地垮塌一般,在他心中沉默地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陆良立刻打电话将情况汇报给张新河,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去市三中吧,成峰的故事要在那里结束。”说罢,电话就挂断了。陆良大声喊道:“你是谁!”却只传来忙音的声音。陆良有些失控,对吕丘北慌乱地说道:“张队出事了。”吕丘北闻言,脑子里空白了几秒,稍微镇定了几分情绪,将陆良连拉带拽地拖到警车上,听陆良有些混乱地说了电话的内容。吕丘北有些奇怪,打电话问张娜具体的情况,张娜却说,一个小时前已经收队了,张队的手机貌似被人偷了。
吕丘北悬着的心稍微镇定了几分,便要张娜将手机给张新河,将这里的调查情况汇报给他。陆良这时方才放下心,吕丘北为了缓和气氛,只好开玩笑说回头给张队送一部新手机好了。
市三中,在南安区靠北部的一处比较空旷的地界上,校区面积很大,是市内几所高中里硬件条件最好的一所。正是平日里放学的时间,本应空旷的校园里却挤满了围观的群众,各色的警灯交相闪烁,人们交头接耳,却都惋惜地摇着头。有些男生带着惊恐的表情给身边的同学描述着什么,几个女生好像受到了严重的惊吓,有一位女孩子的白衬衣上还沾着飞溅到衣服上的血迹。
吕丘北焦急地鸣起警笛,催促围观的群众让出一条道路,人们不约而同地闪出一条通道,吕丘北发现最高的那幢教学楼下被一圈警戒线围住,周边是警察和消防队员,一些医生站在救护车边。一名警察拦住吕丘北的警车,问道:“请问,你们是什么部门的?”吕丘北拿出自己的证件交给警察,指着前面的教学楼,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警察将证件还给吕丘北,立正敬礼之后才说道:“有人在前面跳楼自杀了。”
吕丘北心中多了些不安,他看着前面的教学楼,联想起那个奇怪的电话,心中有了一丝纠葛——他不希望有新的命案发生,也不希望寻找到的线索被切断。声音有了一丝沙哑,吕丘北告诉警察疏散群众,之后会有刑警队的车队进入。
随着刑警队的介入,围观的群众似乎越来越多,一些准备要回家的师生,又转过身来继续观望。那些走出人群的人们似乎有一些懊悔,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地离开。吕丘北心中的不安最终还是被现实证实了,跳楼自杀的正是成峰,那个刚刚露出苗头的线索被无情地切断了。现实往往要更加残酷,但残酷中往往也带着一些希望的契机——在教学楼的楼顶吊着一个女人,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一种恐怖的氛围之中。女人的脖颈上套着一个钢索,双脚只有脚尖费力地点着教学楼顶层外侧的一圈输热管,女人如果坚持不住就会立刻掉落。
吕丘北瞬间明白了这一场杀戮的目的,如同中世纪罗马惩处女巫的绞刑,将女巫在闹市中的高楼上推下,当中执行绞刑,具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教化意味,也包含了很明显的警戒意思。
女人被推下的位置明显经过了精确的规划,处在一个很巧妙的死角,消防车的云梯无法抵达,消防员从下层也无法进行营救。正在刑警队警员们焦虑万分的时候,围观的群众却开始了新一轮的交头接耳,甚至有人拿起手机开始录视频和拍照,刑警队带来的惊讶已经消散,人们的目光重新被楼顶的女人吸引过去。楼顶的消防队员几乎绝望地发现,他们不能碰那个钢索,一旦触碰就会导致女人坠落,而钢索的上端被牢牢焊接在楼顶的防护栏上。
这时,人群中突然嚷了起来,诸如“勇敢点跳下来”之类的话语不断冲击着楼上岌岌可危的女人,警察和消防队根本无力制止人们的喧闹和鼓动。终于,伴随着人群中齐声的惊叹,女人没能坚持住,身体直直地坠落,在半空中来了一个反弹,被钢索绞住脖颈悬在空中左右摇摆。楼顶的消防队员立刻将揽绳向上拉着,企图与时间比赛。围观的群众好像陷入了狂欢的状态,现场的医生们立刻带着工具冲向楼顶,几名法医也提着勘察箱往楼上跑去。
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了一下,陆良已经取得了教学楼楼顶的监控视频。吕丘北立刻叫上张新河一起去保卫科,身后群众的喊叫声让在场的所有人心烦意乱。安静的视频画面却足够应付烦恼的燥热,成峰将绳索套在女人脖颈上,但是之后的动作却是刻意地用身体挡住女人的身体,然后给女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将女人慢慢放出楼,等到女人双脚点在那个管道之上时,成峰便一跃而下。
吕丘北并不明白成峰这样做的缘由,如果是为了挑战警察,引发骚乱,只需要将女人像中世纪女巫一样绞死在楼顶就可以,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负责调查的警员给陆良打来电话,女人已经确认死亡,现在由法医队全面接管,同时,女人的身份已经查明,是成州交往四年的女朋友,市三中心理咨询室的老师周雨薇。
吕丘北脑中不断回放着成峰最后那个故意遮挡的动作,以及他对女人说话的动作,仿佛是在躲避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