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有五天就到春节了，村子里到处洋溢着过节的气氛。
老人们提着菜篮子去附近的镇上采购年货；年轻的姑娘们都穿上最时髦的衣服，去镇上做最时髦的发型；调皮的小男孩们也开始会时不时地放些小鞭炮，时常会吓得小女孩们跳着哇哇叫；外出打工的人也都带着大包小包陆陆续续开始回来了。
这个一年一度的对中国人来说最盛大的节日，离得再遥远，也会回家团圆。
桂花已经在村口张望了好几次。馒头蒸好了、包子蒸好了、丸子都炸好了，可是她的丈夫依然不见踪影。她给他打电话也没打通，她估摸着大概拿着行李不方便接，所以就一直等，可是直到这天都黑了也没见他回来。
她开始有些担心，于是只能再给他打电话，这次倒是接通了。
她第一句话就问:“你怎么还没回来啊？我看他们都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信号太差的原因，总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丈夫的声音，他说:“工地太忙，请不了假，今年又回不了家了。你和毛娃过吧，吃什么用什么尽管买，钱不够跟我说。我还在忙，工头叫我呢，先挂了！”
“嘟嘟嘟……”桂花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丈夫就把电话挂了。
她失望地放下手机，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节日的气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算上今年，丈夫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每次打电话也都是寥寥数语，总说自己忙。桂花有时候特别不理解，是怎样的工地，让人忙到一年到头连好好打通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她连跟丈夫抱怨的机会都没有。
三年前家里闹旱灾，收成少得可怜。为了生计，村里的壮劳力不得不出门打工，丈夫也是其中一员。当年他走的时候，他们的儿子毛娃才刚满两周岁，刚学会了叫爸爸。可是如今三年过去，毛娃却连爸爸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现在他刚好五岁，是桂花生活中唯一的慰藉。看着他常常拍着肉嘟嘟的小手笑着喊妈妈，桂花就觉得一切都值了。但是有时候带他去外面玩，他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一起牵着，而自己却只有妈妈，也会好奇地问:“妈妈，我爸爸呢？”
每当这时桂花心里就会很难受，但依然会面带微笑地哄他说:“毛娃乖，爸爸在外地打工，过段时间就会回来看我们了。”
毛娃很懂事，每次听妈妈这么说，也就不再问了。尽管他小小的脑袋还不太懂过段时间究竟是多久，可能大概要很久吧，因为好像真的有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爸爸了。
丈夫三年不回家，这本身就不太正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村里开始有了风言风语，说李天民肯定在外面又找了一个。
城里面的女人多好看啊，画着大浓妆，穿着小短裙，踩着高跟鞋，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不像村里面的女人，总是土里土气的，哪个男人看着不动心啊！
起初人们在谈论这些的时候还避开她，但到后来，甚至开始当着她的面说。
刘婶就曾挤眉弄眼地跟她说:“我说桂花啊，你家天民这几年都不回家，你就不担心他在外面有人了啊?正常男人哪忍得了三年都不见老婆啊。我跟你说，不是刘婶多嘴，你可真要上点心！”
每当这时桂花就只是笑笑。不生气，也不反驳，因为从头到尾，她一个字也没有信过。
别人不了解，但是她深信自己的丈夫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
2
她和丈夫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当时桂花虽然长得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漂亮，但是她家庭情况不好。父母早逝，只是跟着奶奶长大，一些觊觎她美貌的小伙子，都在了解了她还有个年迈的奶奶要负担的时候，打起了退堂鼓。
李天民家里的条件更差，父母早逝，没有一个亲人，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政府分的几亩田一年到头也收入不了几个钱，虽然长得挺精神，但在村里面还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媒人多会掂量啊，思来想去觉得他俩挺合适的，于是就介绍他们认识了。也许是缘分吧，刚开始见面的时候，他们就对彼此有了好感。
李天民虽然家里穷，但是人并不闷，大家熟了之后，他常常会把桂花逗得“咯咯”直笑。而且对桂花也很好，经常帮着她家干农活，逢年过节也会买了东西来看她和奶奶。
桂花觉得很开心，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一辈子和一个人在一起的感觉。那个时候大概她还不知道，爱情已经来了。
所以没过多久，家里人就操办着，把他俩的婚事给办了。而有了爱情的婚姻，即便贫穷，他们也都觉得幸福大于困苦。
婚后的第一年，他们就有了孩子，毛娃落地的那一瞬间，夫妻俩几乎喜极而泣。他们虽然从小就失去了父母，但终于也做了别人的父母，有了个完整的家。
李天民自从婚后干劲都很足，常常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桂花每天就做好饭在家里等他，其实桂花也想帮丈夫多分担点农活，但是李天民不肯。
他总说:“你在家带好娃娃就行了，地里的活我来干，不会让你们娘俩受苦的！”
桂花很满足，觉得他们夫妻俩可以依偎着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他们白发苍苍。对于几乎一眼望得到头的幸福，他们满心欢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毛娃两周岁那年，家里面受了很严重的旱灾，全年几乎颗粒无收。要不是这几年省吃俭用，存了点积蓄，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而且毛娃太小，夫妻俩总是给他最好的，不让他受一丁点儿的委屈。所以李天民决定为了这个家出门去谋生，这是庄稼人的无奈，也是他们家的无奈。
桂花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阻止。毕竟，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
临走前一晚，桂花为她的丈夫打点好了行李。每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还为他烙了几张大饼，嘱咐他在路上吃。虽然这些事情很小，但是这却也是寻常百姓家，一个妻子对丈夫最深沉、最细腻的爱了。
第二天夫妻俩挥泪惜别，丈夫告诉她，会经常给她打电话，也会按时给她寄钱。让她在家安安心心的，只要把毛娃照顾好就行。
谁成想，丈夫这一走就是三年。他履行了承诺，会经常给她打电话，也会按时寄钱给她，只是再也没有回过家。每次年关她打电话询问，他都只说忙，便再也没有了其他话。
而她一个村妇，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她跟丈夫联系的唯一方式也不过是一部电话。但她从来都是相信丈夫的，不管是他在电话里的欲言又止，还是村里时常出现的风言风语，在她的心里，从来没有怀疑过丈夫半分。
直到有一天，她再次接到了丈夫的电话。那个时候已经是大年初八，她以为丈夫忙完了要回家，跟她和儿子过正月十五，所以很兴奋，接起电话第一句话就问:“你是不是要回来了啊，什么时候回来，我和毛娃都在家等着你呢！”
跟之前一样，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丈夫的声音:“桂花，别等我了，你跟毛娃好好过吧。我可能再也不回去了，我会把离婚协议书寄给你，你只要签个字就行了。以后，好好找个人过日子，我会按时给你和毛娃寄生活费的。”
桂花听了这番话，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有块重重的石头狠狠地砸在心上，砸出了一个窟窿，砸得血流不止。但是她忍着疼，没有大哭大闹，她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冷静的声音问他:“为什么？”
李天民说:“我，在外面，有人了。”
桂花不肯相信，流着眼泪喃喃:“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我不相信他们的传言是真的。你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对不对，你告诉我啊，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呢？”
李天民叹了口气，说:“桂花，对不起，你好好过日子吧，把我忘了吧！”
桂花开始号啕大哭，正在一边玩的毛娃看到妈妈突然哭了，还懂事地过来给她擦擦眼泪，用稚气的声音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妈妈乖……”
电话那头的李天民大概也听到了毛娃的声音，他开始啜泣。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桂花听到了。
桂花说:“毛娃，快叫爸爸，快让爸爸回来啊！”
李天民还是狠了狠心，说:“桂花，就这样吧，照顾好毛娃，我先挂了！”
听筒那边立刻就传来了绵长而冰冷的“嘟嘟”声，那年冬天，桂花的心，彻底被冻住了。
3
那之后除了下床给毛娃做饭，桂花在床上不吃不喝，几乎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毛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天只能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妈妈。小小的孩童，此时心里一定也很难受吧。
桂花躺在床上，几乎整天都在流泪。她实在想不通，李天民好好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她始终笃定李天民肯定是有什么苦衷，所以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也正好是正月十五。她下定决心去寻找她的丈夫，她必须要亲眼看到，不然死都不会相信！
她隔天就把毛娃托付给了刘婶，自己随便收拾了行李。去车站买了到那座城市的车票，踏上了寻夫的征途。
因为从来没有去过，所以她只知道丈夫在哪座城市，并不知道具体在哪个工地。但是既然决定去找，也只好用最笨的方法，一个一个去问了。
下了车，她在那座陌生的城市几乎找不到方向。她只好向别人问路，不知道具体问了几个人，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冤枉路，甚至天黑找不到路的时候，她干脆就在附近的天桥上躺一晚。
别人大概都把她当成乞丐了，隔天醒来，居然发现地上还有几枚硬币。
她苦笑，只能拍拍身起来继续赶路，当别人问她，“你怎么不让你家男人过来接你啊”这种问题的时候，她都只能笑笑，说他忙，没时间。其实早在那通电话之后，李天民就再也没有接过她的电话了。
偌大的城市，无数个街道，她就靠着无数次的询问，终于找到了丈夫所在的工地。当她向工地上的人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都会连连叹息，都会说:“哎，这么好的一个人，真是可惜了！”
桂花一惊，赶紧问:“我是他婆娘，求你们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那些人就会往旁边一个简易的工棚里指指，说:“喏，你自己去看看吧！”
桂花于是就推开门，看到丈夫的一瞬间她就哭了。
李天民看到她也很惊讶，说:“你怎么来了，怎么找到这里的?”
桂花没有回答他，她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流着眼泪说:“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李天民低下头，说:“我不想连累你和毛娃，是我对不起你们。”
桂花说:“你我之间，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是夫妻啊！”
她看着丈夫的已经残废的双腿，抱住他，号啕大哭。
原来丈夫的腿在两年前一次工地事故中就断了。当时工头为了息事宁人，赔了他点钱，并答应让他留在工地，干些打扫卫生的轻活。
他选择接受了这样的条件。如果自己闹到上边，暂且不说会不会官官相护，首先他的工作肯定是没了，而且之后也不会有地方会要一个双腿残废的人。
自己一个人怎么样都不要紧，可是桂花和毛娃怎么办？自己没了经济来源，之后如果回家，还要拖累他们。他不能这么做，所以他这三年没有回家，并且对桂花撒了谎。虽然这样对她很残忍，但始终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桂花还是找过来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妻子对他的情谊，可更因如此，他才更不想连累她。
他还是狠狠心，对她说:“你回去吧！不出意外的话，离婚协议书也该寄到家了！”
桂花笑中带泪，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之所以来，就是要带你回家的。”
她说:“跟我回家吧，毛娃还等着爸爸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