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月之上
十岁那年,母亲花五块钱找人帮我算命。
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命里有吃,是福相,但长大了没良心。
为这句话,母亲耿耿于怀了好些年。
小时候我看到母亲给弟织了一件毛衣,眼红地不得了,吵着闹着也要一件,那时候母亲白天去酒坊酿酒,晚上要打理家里的活儿,每天忙到十点才上床,还要坐在床头织毛衣到深夜。
母亲商量着说明年再帮你织吧。
我偏不。
她抄起门边的扫帚就是一顿抽,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但第二天晚上,她又拿起刚刚收起来的针具,坐在床头,就着二十五瓦的白炽灯,边织边骂,就知道是个没良心的,算命先生早算过了的。
从小到大,她就打过我那么一次。
她始终是温柔的。
母亲的温柔来自于大山的那种柔和和包容,她很喜欢小时候生活的村子,老是会回忆起她在外公家的时光,给我们讲她小时候和舅舅下河去抓鱼和泥鳅,说那时候的泥鳅多得可以直接用瓢从沟里舀上岸来,哪像现在这么稀罕!她想起来那些小时候在外公家吃过的芋头饭、小板栗、红薯片、黑凉粉等各种吃食,然后在家一样一样地做给我和弟吃。
我从小喜欢吃小白菜,她就在每年还没立秋的时候早早把小白菜种下去,等白菜还没长大,就仔细地掐去根茎,炒上几碗,任由我端着菜碗吃。
母亲没念过多少书,也没有出去见过什么大世面,除了她小时候那些有趣的事儿,她还极喜欢讲故事,但来来回回就一个,外公上山打狗熊的故事。
“'唰'地一声,你外公就把那头大狗熊给打趴下了。”每每说到这一段,她都要眉飞色舞地扬起手来往下一拍,仿佛她亲自把狗熊拍趴下了似得。
弟六岁那年夏天不慎摔折了手,手上的骨头戳出来,拉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母亲抱着弟回家,哭了一路,然后和父亲带着弟去离家很远的地方治疗。
她不识字,也不认得路,就这样跟在父亲的身后,去了她至今去得最远的一个地方。
在病房里,刚刚做完手术的弟手痛得不行,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母亲就坐在他的身旁,扬着手,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讲着外公上山打狗熊的故事。
后来弟回来的时候震惊地说,姐,咱妈给我讲外公打趴下了一只狗熊,真的吗?
嗯,真的。
对任何有安全感的人都深信不疑,这是我和母亲唯一的一个相似点。
母亲心肠软,极易相信别人。早些年的时候,母亲在酒坊门口碰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跪在地上,面前挂着一块牌子,大概意思是他不幸和家人走失,请好心人伸出援手,施舍一些路费。
当时有很多人都围着看热闹,母亲拉着我从旁边路过,见没谁施舍,就掏口袋里本来要给我买新裙子的钱放在乞丐的手上。
旁边站着的人都笑她,这也相信?脑子烧坏了吧!
母亲也不言语,拉着我走回家,回头看我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用手敲我的脑袋:“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人家没钱回家多可怜啊!裙子少不了你穿的。”
再过了几天,我在另一个集市上又看到了那个乞丐,还是跪在那儿,胸前挂着一样的牌子。
回到家,我忍着没告诉母亲。
但从那时候起,我已经不再选择毫无保留地去相信。
随着年岁的增长,遇见的人和事越来越多,我愈加小心地把自己的信任交付出去,那样纯粹地去相信一个人或一件事,我已经做不到了。
只有母亲,依旧在念叨着当初她帮助的那个乞丐是否回到了家,有没有找到亲人。
这一点,母亲比那些满腹诗书的人教给我更多。
但母亲说,她这辈子最大的缺憾就是读书读得少,教不了我和弟什么有用的东西,不像别人家的父母,给孩子取得名字听起来都那么有文化。
她不止一次地对着我抱怨外公那时候不让她去上学,留她在家里做睁眼瞎,抱怨着抱怨着她就常常叹气,“唉,怨啥?那时候家里那么穷,哪有闲钱读书啊,你外公有那么多的孩子,也不容易啊!怪不得算命的说你没良心,我都这样说你外公了,生的女儿还能孝顺?”
我一听,就不说话了。
在她眼里,我始终都是和“没良心”这三个字连着边儿的,这句话她几乎每天都要念叨。
念叨着念叨着,我就真的长大了。
是真的没良心。
上大学后,我极少回家,除了每星期一次固定地打一次电话,几乎就没有再主动地多打一次,每次寒暑假回去都想着法子出去晃悠,然后在家待不到一个星期就回学校。
来来回回,从来都不往身后回头望一眼。
一到节假日的时候,就开始打电话向父亲抱怨车站人太多啦,挤不上车啊,一个人不知道要怎么走啊,没买好路上吃的东西啊,学校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还没做完啊、、、、、、
借口一大堆。
次数一多,父亲在电话那头就生气了,管你回不回来,不回来你就在学校自己待着吧!
父亲都生气了,实在没办法,就拖到临假日的最后一天去买车票,企图向他们证明:看,不怪我嘛,就是没车票了。
但今年临国庆放假的最后一天 ,还有票。
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回一趟家。
回家干嘛?父亲似乎有些赌气。
回来、、、、、、回来吃白菜。
说完自己都笑了。
我终究还是回了一趟家。
回到家,看到母亲洗好了满满两盆子的小白菜,还买了好些鸡鸭鱼肉,摆满了一大桌子。
吃饭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端起那盘白菜直接吃,母亲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手背:“这么大个的人儿了,端着菜碗吃像什么样子啊!以后嫁到别人家了也这样?赶紧盛饭去!”
我朝着她吐了吐舌头,不在乎地一边夹小白菜一边说:“那我就待在家吃一辈子。”
“没良心的、、、、、、”母亲嗫嚅了一句,没再说下去。
我夹菜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吃。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恋家的人。
我可以潇洒地背上行李一个人走到离他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可以在中秋节端午节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食堂里啃月饼啃粽子,我像一棵无根的草,在家以外的地方漂泊了好久好久。
但我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念。
十年前的那次算命,我是不相信的。
母亲相信。
过了片刻,我端过另一盘小白菜吃起来,看着母亲,忽然笑着说: “对呀!我就是这么没良心,算命先生说过的,我这辈子就赖上你和爸了。”
“你啊,守着你的福相就是对我们最大的良心了!你顺顺当当的,不操心什么,我还求个啥?” 母亲给我夹了夹菜。
我嘴里塞满东西,借口去客厅喝水。
一边喝,一边流泪。
大概是太久没回家了。
多久,我都还是一个会想家想到难过的孩子。
其实心里是从未怪过母亲的,只是赌气,只是觉得如果一个人可以做好很多事,可以义无反顾地忍住眼泪往前,可以走到他们看不到我难过的地方,就不会让他们有过多的担心。
但我想回家了。
越过山野,穿梭人世,每个人都会经过很多个城市,会留恋很多个地方,会想念无数的美景,你可以去学校,去北京,去上海,但你永远不会说“回”。
走了那么远,能让一个人说“回”的地方寥寥无几。
只有家可以。
回头才发现,原来已经漂泊了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