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老金坛县的东门大街附近,印象中是坑洼泥泞的青石板路延续到一个叫“东桥巷子”的地方。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腿泥,我的童年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跳跃的成长。80年代老县城的生活参差不齐,但大多乏味又窘迫。东桥巷子里的邻居们都是金坛土著,知根知底几十载,彼此间也都乐呵如常。小孩子们闹腾不止,带着初生的朝气,喧戏于弄堂首尾。
深九寒冬开始,巷弄便偃旗息鼓,家家户户天黑闭门,在各自家庭的小单元蛰伏不出。北风呜咽凛冽,老式的木门被吹得咿呀作响,更深月半之时,唯有巷子边缘里鳏寡孤独的窗槛摇曳出昏黄黯淡的灯火。
很快,就到了腊月,这是一年中大家伙儿最为重要的时期。小孩子们迎来了多姿多彩的寒假,大人们忙着置办年货,包馄饨,炸肉圆,腌猪肉,有点闲钱的家庭纷纷准备好了新衣物,在外漂泊的亲友们赶着回乡团聚。大家忙碌且兴奋,油腻腻的脸上泛着希翼的红光。而一整个腊月的重点成果,便是年夜饭了。我们家的年夜饭,一般都会有一大桌人。从外婆,舅舅,阿姨到表哥表姐们依次落座。先上自家制作的冷盘,猪头肉,猪耳朵,盐水鸭,豆腐皮,花生米等等摆上来。大家吃喝交谈,回忆情感。酒过一巡之后又上红烧鱼,炸春卷,炒大肠,溜腰花等热菜。大家喜笑颜开,敞衣开怀。酒过三巡,端上热气腾腾的铜炉火锅,浅浅的锅圈里堆着肉片,鱼丸,粉丝等等。大家面红耳赤,觥筹交错。情感的流动和归属此刻得到了最大化的融合和升华。零点敲响,肚已饱,话已尽,大家开始各自归家燃放新春爆竹,刺鼻的火药味历久弥漫,小孩子们带着捡到的废烟火壳战利品满意的入睡。
千禧伊始,馆子里吃年夜饭成为主流。“走出厨房,享受生活”的口号一时间风靡大街小巷。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平地而起,大小饭店也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不用提早忙碌,有条不紊,安安静静用餐的感觉确实很好。不紧不慢的吃完,省却清洗碗碟的烦恼,再不疾不徐的走回家。然而餐馆的菜肴纵然精致美观又调味丰富,却总欠缺家庭里的些许感觉。或许是那挣拥而食的氛围,或许是凌乱温馨的画面,又或许,是原本尚在而今已远去的某些长辈吧。。。
2014年,家里经历了一些变故,除夕年夜饭自然也从简随缘。一盘花生米,一盘皮蛋,一盘馄饨,一盘牛肉。父亲在闷头喝酒,母亲浅口吃菜,窗外漫天飞雪,炮仗声络绎不绝。看着父亲缺口的酒杯和母亲深咧的眉纹,我一瞬间明白了年夜饭对于国人的意义。我们的童年和过往,逝去的长辈和经历过的人,以及现在未来关于生活的存在和虚无,都在这里。这些骄傲与自负,挫败与辉煌,追忆与反思,早已融入我们的骨血,风干在一代又一代的基因里。冬夜,就是自我的深处,是空和幻化,无尽的发明者,是休憩与房舍,伫立平原,朝向败北之北。就像北方人对冬天的执着,对黑土地的迷恋,对酸菜和饺子那种至死不渝的认同。不管世界变得多么繁华与荒芜,不管人情变得如何畸形与冷漠,我们的根都在此处,父母意味着家,不管经历多少挫折和困苦,在这一时刻,我们总能身处其中而汲取到最为朴素原始的力量,这股力量始终带领我们正确前进。
年夜饭,冬夜里的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