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把信的封口仔细地折好,递到我手上,盯着我说:“交给英子!”那神情,好像是电影里政委交代给某地下党员一项艰巨而重要的任务。我仰头望望老舅,他个子那么高,薄薄的双眼皮,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彩。受到我的盯视时,他大大的方脸上闪过一抹红晕。清晨七点半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老舅的米色粗布衬衣上,有一种温暖缓缓腾起。老舅可真帅气啊!
那个早上,我和老舅相对而立的剪影,印在了我的记忆里。那一抹剪影,每每记起,都有金黄色的阳光散散漫漫,音符一般。
“嗯。”我应一声,接过信,跑出了屋子。右肩上斜挎的粗布书包一荡一荡地,伴着我,向村北学校方向奔去。一同跑起来的,还有门外等着我的美美姐姐。
那一年,我上初一,见识,应该和现在幼儿园中班的小孩差不多。没有听说过“爱情”这个词语,没有听说过“情书”这个东西。更不知道这封信,关系着我亲爱的老舅一段美好的短暂的无果的伤感的初恋。
老舅在爹爹的砖窑厂做工,认识了同在砖窑厂做工的英子,彼此有了好感,开始了一个俊美小伙子甜美的初恋。那个年代,小村里面,自由恋爱还是有伤风化的不被祝福的事情。那段日子,老舅格外快乐,他每天举着我抄的歌词本,唱歌,微笑,逗我。
英子家在村北最后排,我拐一个小弯儿进了英子家。没有大院,门开着,他们全家都围坐在矮桌前吃早饭。我朝着英子走过去,直接把信递给她:“我舅给你的。”英子坐着接了信,我转身就往外跑——美美姐可在路边等着我呢!身后英子娘追出来喊:“和你舅说,以后别惹俺英!”我边“嗯”边跑,根本连一丁点也没放在心上。
跑在路上,我和美美姐经过青青葱葱起起伏伏的玉米地,越过七纵八横的大小沟沟渠渠,沿着窄窄亮亮的沟沿田畔小路,开心而兴奋。是啊,从村小学到大付中,一切都那么新鲜而刺激,我只顾得快乐啦!
那天晚上,父亲照例回来很晚,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娘对爹爹说,“英子她娘来找我了,说官(老舅小名)惹火她家英子,叫咱管管……”昏暗的油灯下,娘和爹爹在轻语。但我很快听不清了,不一会儿便睡得熟熟甜甜的了。
没有人责备我,没有人再对我这个小屁孩提过这件事。不多久后的一天,我偶然听见娘说英子离开砖窑厂了……
后来的日子,老舅回家里来时,经常坐在凳子上,很久很久不动,定定地出神。我从小乖巧,这样的时候,当然从不去扰他。童年的我,从没因此而自责。但在多年过去懂得人事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我捎出的那封当着全家人的面送达英子手中的信,彻底毁掉了老舅的第一次爱情!
带我去池塘里摸鱼捉青蛙的老舅,教我包饺子的老舅,和我一起举着歌词本唱歌的老舅,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