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遗憾

他在深夜里偷偷跑出去，站在她学校门口，被雨淋着，被风刮着。他觉得这是幸福的，至少，他离她更近了，或许是从没有过的近。

“2015年有什么遗憾的吗？”

“没有女朋友算不算，哈哈。”

“算啊！”

那是岁末，一个他认为冷风凛冽中必然会有一个归途中人空对空的故事的日子。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纠结于去不去见她这个问题，对着天空呼出的气都是冷的。于是他打电话问我，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她好呢。

“什么？什么样的身份？”

“你知道吗，当我喜欢上她之后，我突然就慌了，我开始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我再也假装不出来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见她吧，怎么可能继续如此假装下去呢，这我是知道的。不过以喜欢她的人这种身份去见她，又怕给她带来困扰，毕竟他不知道她的心思是如何的。他这种人就是要爱得太得体，爱得太尊重。

“所以你不适合谈恋爱。”对他不需要留任何情面，他正需要一把刀或者一支针，我习惯于尊重别人内心的选择。

他在电话那头无声叹息，一股坠落的感觉通过电话传达了过来。我知道，他必然会再次失望，对爱情失望。他便是这样一个人，永远只能活在遗憾里，永远抓不住感情的尾巴，反倒是被感情的尾巴甩了一脸，留下的伤痕已经够活一生了。

“我只是渐渐发现，爱一个人会带来伤痛。”

“你这人啊，就是原谅不了自己。”

“值得原谅吗？”

我故意不开口，他也沉默。他那边在下雨，他一定没带伞。我这边也在下雨，只是我从来不在乎带不带伞这个问题。

电话就这样挂了。他淋完雨，感冒一番，然后就算是错过了一切了。到某一天早上醒来，带着花一样绽放的笑容，就算是过了一道坎，一道感情的坎。他一定选择离开，反正他习惯于离开，孤独地走向另一个人的身边，然后又是纠结一番再次离去。他是一直在路上的，抱着遗憾，活着，好好又坏坏地活着。

我站在北风的天桥上，想着他那落魄的身影，便再也没心情自杀了。是的，我是准备自杀的，在他打电话之前。我自杀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不再值得我为此活下去，而是每天醒来，我都发现我还活着，这使我痛苦，这使我给这个世界带来痛苦。就当做是为这个美好世界留下一份美好吧，反正人类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活着意味着对自然的剥夺和猎杀。我一直活在犯罪的痛苦中，就这样死去也是应该的，就算是对这个世界最好的回报吧。

可是他的一通电话让我觉得，他的存在真糟糕。想想看，人被情感束缚和折磨，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啊，明摆着就是自讨苦吃。要么他比我先死，要么他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存在。虽然说人类在二十一世纪前就死了，但死不就意味着总要点什么新生，才好平衡自然。

“嘿，死亡，等着我吧。”真遗憾，又没死成功。

二、消失

最终他还是没去见她，不敢。他想起卡尔维诺的那句话：“我所有的自负皆来自我的自卑，所有的英雄气概都来自于我的软弱。嘴里振振有词是因为心里满是怀疑，深情是因为痛恨自己无情。”他再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懦弱和无能。再一次，他写下了一首诗，最后一首为她所写的诗：

我就像错过一个世纪一样错过了你

从此写诗便成为一件庸俗肤浅的事

我必为我的犹豫付出一个你的代价

于是路上一切风景都变成扭曲机械

我呼吸的尘和埃似乎再也与你无关

深夜讲过的故事在寒风中阵阵坠落

我执着过的你就此化为一道道隐喻

之后便是折磨我未来岁月的细阴雨

我在车上唱着再见了杰克凯鲁亚克

再见了我深念过却不曾悲痛过的你

忘记说了，他是个诗人，如果二十一世纪还有所谓诗人的话。这是他暗恋过的第几个女生呢？他应该也不清楚，毕竟他是个把暗恋当成艺术的艺术家，二十一世纪的艺术家就是多没办法。反正我已经看透他了，他每一次感情失败后的自我封闭，都是一次绝妙的艺术发挥。到那时，他的人生更接近于他自己，这是通往艺术最高境界的道路，他在一步步前进着，每一步都是一种痛苦与折磨。这是他应得的，为了艺术。

他似乎是消失了，反正我暂时是没有见到他回来。总会有那么一段日子的，等到他出现，就是我无情嘲讽他的时候。这嘲讽其实就是一种鼓励，鼓励他走向自己。这便是在拯救他，毕竟他有他的使命，那就是成为他自己。

在寒风中坐下来，看了一下手机，发现有她发的朋友圈。毫无疑问，她是个好女孩，好得我都非常喜欢她。我一度也想着，要是能和她在一起，那也是极好的，应该比自杀好玩得多。不过，也正是她太好了，若是栽在我这里，那就是最大的犯罪。要是他能和她在一起，或许也是一件极好的事，至少他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不需要所谓的使命，不需要所谓的救赎。或许他依旧可以成为他自己，人没了情感便是不完整的自己了。这样想来，或许我该劝劝他。

可他不是消失了么？

真遗憾啊！

三、平行世界

她没等到他的出现，几近绝望。本想着发条朋友圈可以引起他的注意，可似乎并没有奏效。外面下起了雨，这是她最喜欢的雨，因为夹杂着花草泥土的香味，有一种天地自有的清新之感。可惜了这么好的雨，却等不到他来。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聊过天了，这是多么折磨人的事情啊。不过她并没有过多的表现出来，毕竟她本来就不是那种直接的女生，她的含蓄不像她的善良那样直白，让人一看就懂。她看到她一直没说什么，也就什么也没说。

雨过之后，又会有新的雨来。而他走了之后呢？又会有什么样的他来吗？

一切看来就要这么遗憾收场了。

就在这时，她看到他发了一条朋友圈，又是一首诗：

我被关在雨中的校门外

那分明不是我的学校

那分明不是我要的雨

有些时候雨是不会停的

并不管你是否有伞

幸好灯已暗人已睡

我的狼狈无人知晓

我被关在雨中的校门外

这似乎是你的学校

这似乎是你喜欢的雨

是否是写给她看的呢？她在猜测着。如果是的话多好啊，如果不是呢？当她终于想通了出去看看的时候，校门外没有人，只有无尽的黑暗。她失望归来，躺在床上，想着原来这都是自己的猜测，就像这首诗不是写给自己的一样，以前那些看似是写给自己的诗其实也都不是吧。她再也睡不着了，毕竟一切看起来真的结束了，遗憾收尾。

她带着遗憾入睡，和没睡着是一样的。

第二天醒来，和没醒来是一样的。

四、归来

他出现了，站在我面前的时候，脸色是憔悴的，胡须不长，但足够修理一世。

“嘿，你还好吗？”

他笑了笑，一看露出的牙齿就知道很久没刷牙了，可却不阻碍他笑得和花一样。

我已经准备好许多的说辞，数落他也好，辱骂他也罢，反正就是让他心里不好受吧，让他知道他不该为了感情而活着，他有成为他自己的使命，虽然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没了感情还算不算完整的自己。不过他的笑让我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挺好的啊，每天都要笑得和花一样灿烂。”

“为什么是像花一样？”

“因为啊，她喜欢花啊。”

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对他感到失望，又或是生气。似乎，他变得不一样了，他跌入感情之中，但却因此站在了感情之上，他陷入伤痛之中，却因此用伤痛把自己装点成一个真正的人。

“所以你是想说，你还爱着她？”

“不，人类最惯常的把戏便是那空口无凭的所谓的爱。”

这样的话就像后现代的诗，倾注了一世的荒唐才好理解得通。自然，他没等我曲解然后反驳，便用眼神诉说着他的自然和通透。

“你知道吗？我一直希望自己能被喜欢的人抛弃，被所有的人无视，我希望世界上充盈的爱都与我无关。因为我只想着去爱别人，却从来不会接受被爱，这注定了我的失败，我的孤独，我是不值得被人爱的。如今我是孤绝一身，真庆幸，世界多么美好啊。”

“所以你是决定要离开她了？”

他再一次笑了，没有说话。我知道，其实无所谓离开了，因为他早就打算守望。就像之前说的，他是个把暗恋当成艺术的艺术家，如今他的艺术更加宽广，更加宏大，更具有他原始意志的本性。他注定便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一个守望的角色，一个爱别人而不需要别人来爱的角色。你可以说他是傻的，是活该的，是自讨苦吃的，但这从来都不是那个真正的他。他的智慧超越了日常了，超越了所谓的规诫，当然他超越不了人类这个限制，他只是在成为自己，那个他最想成为的自己。一个悲剧主义的艺术家就这样诞生了。

似乎这时候也就不需要我的存在了。我的道路也就此走完了，我也该了尽此生，让他按照自己的意志活着，无论痛苦和悲伤。

似乎遗憾在此戛然而止，不过他没和她在一起，是否算是最后的遗憾呢？

五、行过

她最后离开了学校，去往一个她早就该前往的地方。她爱上另一个男人，一个和她一样纯洁善良的男人。这是他在爱上她的那一天预言了的，单纯的人就需要单纯的人来爱。他在北风骤歇的时候，正襟危坐，桌子上摆着一张信纸以及一支笔，耳机里播的是马克·林科斯的《wish you were here》。是的，这是一种仪式，一种告别的仪式，也是一种新生的仪式。他决定为她写一封信，一封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信的一开头便是“遗憾，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我是我，也只能是我。”

就像他曾说过的，他要写一篇文章，《自我分析纲要》，把目前经历过的人生全都梳理一遍，这一定是最好的情书。现在他真的就这么写了，写了很多张信纸，写了好几个日夜。在写完最后一句“是的，我爱你，只是你是你，而我是我”，他便停笔了，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没有日期。

他是他自己了，而我不再是我，我仅是他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所以挑了个好日子，我从天桥上跳下来，就此消失了。他知道我会消失的，就是这样，不是他消失就是我消失。很高兴消失的不是他而是我，反正我从来没想过活着，而他不一样，他需要活着来完成自己。

还有什么遗憾的吗？

其实没什么遗憾的了。谁的生命都在行过，谁都无所谓完成，但至少还是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