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协会

“你好,卡德曼先生,欢迎来到我们的协会。”

杜力.卡德曼谨慎地迈着步伐,走进这间金碧辉煌的会议室。这间会议室位于纽约昆斯区一间名为“温尼尔斯特”的俱乐部内。这是间私人俱乐部,所有者名为“诺斯.格林”。俱乐部的外观平凡无奇,但是,不定期地,世界各地的时尚名流都会在此聚会。没有人知道聚会的目的是什么。杜力在收到格林先生的邀请函之后,特意请人调查了一下。调查结果没有显示任何让人兴奋的东西。诺斯.格林只是位在德国拥有两处矿产的资本家,他最为令人称道的事迹,竟然只是他前后娶了十二任妻子的丑闻——仅此而已。

但杜力不会那么傻。这处聚会几乎囊括了绝大多数在时尚界赫赫有名的企业家,所有与会者名下都有实力雄厚的化妆品品牌,这对刚在此行业打响名号的杜力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上帝抛了一枚铜板,一面丑陋黯淡,一面光辉靓丽。杜力得到了光辉靓丽的那一面。他要把握这次机会,他要博取这些人的喜爱,他要出人头地。

现在,杜力走进这间奢华的办公室。在他的左手边,竖立着一座纯金打造的断臂维纳斯。雕像的细节和米洛斯的作品不分伯仲,大小却相差得远。杜力觉得这座金色的巨像正睨视着自己,因为自己那一身黑色的正装,在她的脚边像一只无力的蚂蚁。杜力估计那座雕像有十米高,或许更高,他估算不出来,因为整座会议室,都带给人一种压迫感,这种感觉会模糊人的意识,仿佛教人进入了迷乱的云层之巅。

是的,巨大的雕像已能说明会议室的规模。整间会议室,在甫一进入瞬间,就如笔直的利箭,射中人的眼眸。两条外弧线横贯会议室的两边,朝入口处疾驰而来,似张开双臂的热情迎接,眼中却闪着寒光。房间的顶端离得如此之远,如同一座苍穹被容纳了进来。圆拱的形状在房间中心达到最高点,在那里,一盏大约直径十米的黄金吊灯优雅垂落。杜力不确定自己是否产生了错觉,他看见,在那盏吊灯上,布满了闪闪发光的钻石,仿佛一整片熠熠生辉的星空。

这间会议室的巨大圆桌已经坐满了人。是的,这些人,这些高高在上的“生物”,就是促使此行的原因。这些白发,这些皱纹,这些香水,穿着讲究,神情淡漠,仿佛永远在挑剔着,又仿佛永远在追寻着。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导,所有的潮流就在他们刻薄的唇齿间。

杜力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在被关注,自己的每一个举动,每一条声线,每一次遣词用句,每一滴额头间的汗水,都有可能成为这些人用来进攻的工具。他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这些坐满了长长会议桌两端、不苟言笑的家伙们,只要找到机会,他们会扼住你的脖子,奋力阻止你接下来的每一口呼吸。

“你好,卡德曼先生,欢迎来到我们的协会。”坐在会议室另一端的男人开口说话了。他们相隔过远,即便杜力极力目视,也只是看到一张模糊面孔。

“你好。”杜力不喜欢这种会面。没有握手,没有笑容,甚至连对方的声音,都被会议室的奇妙构造加以改变。杜力自己的声音也一样,在他听来,自己的言语声被放大了,变得更为浑厚,更为沉稳。

这一切都太不同了。这不是他的世界。他有一种冲动,现在就应该转身离开。离开这个荒诞的房间,逃回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逃回正常的世界去。

“我猜,你一定很困惑,为什么要邀请你到这。”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杜力就像一位舞台上的小丑,被形形色色的眼睛所注视。黑色的眼球,绿色的眼球,蓝色的眼球,褐色的眼球。意大利人,法国人,日本人,德国人。他们是观众。而杜力需要表演他们喜欢的节目。

注意你的下一句回答,卡德曼。杜力在心中默念。

“这是我的荣幸。收到您邀请,令我受宠若惊。”

那头传来了笑声,令人很不舒服的笑声。卡德曼感觉脊梁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骚着一般。

“并非是我邀请了你,卡德曼先生。我们邀请了你。”

所有人的眼中闪出同样的神韵,一种戏谑。

“我们协会邀请了你,卡德曼先生。”

只是看到这些脸,杜力就已经难以呼吸。这些侧过来的面孔,用同样的角度,用同样的表情,表达出同样的轻蔑。那是金钱和权力的外壳,长期覆盖在脸颊,才会形成的神色。一成不变,一目了然。有人冠之以潮流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崇拜,杜力也曾是其中一员。现在,他却感到了害怕。

“我很高兴接受协会的邀请。”

“听着,卡德曼先生,我不打算和你客套。”那头的人把手放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现在,你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这是我们注意到你的原因。”

“上升期”,卡德曼不会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在他看来,自己的事业简直处于巅峰期。年轻人口耳相传,所有人都喜欢他旗下的品牌。卡德曼集团刚收并了一家洗面奶公司,运转了三个月,就成功开发出一款针对青少年的产品。那款洗面奶已经快卖断货了,超市,药妆店,到处都有人在疯抢。他不觉得,只用简单的“上升期”,就能概括这种市场效应。

“但你的状况很危险。不是我危言耸听,你现在的状况,非常危险。”

“对不起,我没有发现您所说的危险。”

“我们叫它维卡拉。”那人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杜力的话,这不禁让杜力有些生气。这些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家伙,他们不应该对卡德曼集团指手画脚。

“恐怕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把它称作什么,但在我们协会里,我们叫它维卡拉。那个东西可以让人的肌肤达到完美无瑕的状态,而且可以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很确信,卡德曼先生,你在你的产品里,添加了这个东西。”

否认——这是卡德曼的第一反应。那人口中所称的维卡拉,或许只是一个幌子,是用来套话的手段。每一样化妆品都有秘密成分,这些秘密成分是不可公开的。卡德曼还没有这么傻,要向一群资本专家陈诉自己的商业秘密。

“我从没有幸得见您口中的神秘之物。如果真有这种东西,维卡拉,对吗——如果真有维卡拉存在,我很希望得到一份样本,好让我的研究团队——”

“别装模作样,卡德曼先生。”那人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你的伎俩于事无补,谎言,只对你有害无益。”

“他为什么能理直气壮地指控我撒了谎,是研究团队泄了密么。研究室的汉密斯最近提出要涨工资,被拒绝了,难道是他泄露了产品成分?还是安娜,只因为我不愿意和她继续维持那段不堪的地下恋情,就贩售了企业最大的秘密?那个关键的东西,只有研究团队的极少数人知晓。而他们工作的唯一目的,就是掩饰这个秘密。这是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不用研发什么新产品,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让那该死的秘密永远不被人发现!”

卡德曼感到冷汗贴着丝质衬衫流下。

“我确实不知道维卡拉是什么。”杜力强撑着神智,开口说道。他看到那些侧过来的面孔,带着愤怒,质疑,嫌恶。

杜力有多久没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了?年轻的时候,他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向一个姑娘求了婚,那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心跳。而现在,那颗心又搏动起来了,并非因为爱情,而是因为恐惧。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参与一场审判,由这个世界上最顶端的几个人物,所发起的审判。审判的目的,是为了那个令他成功的秘诀,那个他加入到每一样产品里的秘密。

“卡德曼先生,你的冥顽不化着实让人唾弃。”那人向身后的椅背倒去,锃亮的背头缓缓向后仰起。他的眼神似乎没有再看向杜力了,而是看着那盏巨大的吊灯。“人们常以为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但一路总有阴影相伴。你所用的那种东西,维卡拉,在场的每个人都曾使用在自家的产品中过。维卡拉可以让使用者在短时间里修复皮肤的所有问题,而且含量越大,修复速度越快,持续也就越长久。你以为这样的东西,从古至今,你会是第一个占有它的人?早在六十年前,我们当中就有人发现它了。此后,陆陆续续地,世界上出现的大型妆品公司,都与它有着千丝万缕关系。可以说,维卡拉打造了这个世界所有著名的化妆品品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份秘密的所有者,也是秘密的看守人。”

花言巧语,胡言乱语。杜力站在那里,不动声色,手心的汗流到了指间,从指甲缝向地面落去。他似乎听见“噗嗤”一声,汗液滴入了地毯。

“在彼此竞争的阶段,我们都曾滥用过维卡拉。我在德国的两处石矿,能够源源不断地供给这种物质,想要多少都可以。我旁边的扎科维奇先生——想必你也听过他的名字,在他家乡也有一座矿山,专门开采维卡拉。多由子女士和她尊贵的女儿,从日本海的海沟大量采集着维卡拉。世界上所有的奢侈品牌,没有一个不和你的秘密配方无关,卡德曼先生。人们总是尝试猜测,我们添加在化妆品中的神奇物质到底是什么。火山泥,鲸鱼油,玫瑰精华,这些名字是精美的骗局,让人眼花缭乱而自以为魅力的挥洒有千百种途径。可途径只有一种,你我都心知肚明,若是离开了维卡拉的神奇功效,世界将陷入数之不尽的暗沉、黄斑、皱纹海洋之中。”

“但是,即便维卡拉如此之美妙,我仍有一个问题,卡德曼先生。”

那人把手放在了脑袋后面,慵懒地、缓慢地发问:“为什么要让世界上的人皮肤变好?”

“对不起,什么?”杜力没有忍住,脱口而出了疑问。他差点以为,是这房间让声音失了真。但他看到了那些脸孔,一动不动、如石像般逼视着他的脸孔。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企业就像是,就像是我们的孩子一样,卡德曼先生。我们作为大型企业的创始人,运作企业,如培养孩子。所以,同为父母,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急于让自己的孩子受到大众的认可,得到市场的喜爱,所以你在产品中大量添加维卡拉。你看,市场是开明的,我们接纳了你,而你用超乎想象的产品质量,博取了客户群的信任。

“可是问题在于,你的孩子就快要死了。我们的孩子也一样。

“当你欢欣鼓舞于维卡拉所带来的的财富时,你忘记了一件事,亲爱的卡德曼先生。既然人们的脸已经光滑无暇,既然维卡拉的效果如此出众,又如此持久,人们为何还需要洗面奶,面霜?人们为何还需要遮瑕粉,精华油?他们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得感谢你——那么,为什么还要把金钱无谓地浪费呢?既然皮肤已经和新生儿一样好了,谁还会再需要洗面奶,面霜,精华油,乳液,化妆水,面膜?

卡德曼怔了怔:“他们当然还会继续购买...这是消费习惯问题。”

“正如我所说,维卡拉太有效了。终有一天愚昧不堪的人们会发现,他们的皮肤已经百毒不侵,他们的容貌已经如花似玉。消费者将逐渐减少。这有个过程,确实如此,过程或许还能支撑你那胃口日益庞大的孩子多饱餐几顿,但终有一天,你会发现,美妆产品的销售额大幅度下降,产品都积压在仓库。我们的资金链要断开了,卡德曼先生,原本能够源源不绝进入银行卡的数字,即将都消失了。你的孩子,急于用市场的热情反馈填满那庞大的胃口,但再也没有傻瓜会上当了。”

杜力觉得,自己在被戏弄。但另一方面,他的理智告诉他,那人所说的是对的。他给世界带来了恩泽,那恩泽多于他自己所能承受的范围。他总要为慷慨付出代价。

“我...不,我只是...”

“你只是想侵占市场份额,迅速跻身上流社会。但你须知晓,卡德曼先生,市场有其自己的规律。你打破了那个规律。”

杜力闪烁着眼神,觉得自己的防线正在崩溃。他努力寻求语句,来支撑自己设想的商业蓝图,可他意识到,自己所保留的商业秘密,不仅早已摆在这些人面前,而且还将成为一把匕首,一把撕破蓝图的锋利匕首。可笑的是,那匕首的光芒,还曾经照耀过他骄傲的双眸。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幸好,有协会存在。我们存在,就是为了保护脆弱的美妆市场,不被维卡拉所摧毁。你现在有两种选择,卡德曼先生。你可以选择继续向世界推广维卡拉的神奇效用,要不了多久,人们便会因维卡拉而拥有完美的肌肤。那时候,你的集团,你的员工,就会因为你的自大,而一无所有。”

杜力因羞耻而望向地面。这里的地面是抛光镜面,包含着金和银的成分,上面布满了细小的钻石粉尘,隔了几米,就会有七克拉左右的钻石镶嵌其中。这些钻石经过严格甄选,大小和形状几乎一模一样。杜力从这些钻石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员工。他看到老多隆守在门岗,兢兢业业。他看到刚毕业的帕里奇一丝不苟地操作着筛机,尽管他对自己的工作一无所知。他看到艾玛流畅地与世界各地的来电协商订单详情,一面在笔记本上写着短句。这些优秀的员工,这些人信任他。可他辱没了这些信任。

“另一种选择,是加入我们协会,成为我们的家人,你将在这张桌子旁拥有一席之地。你将会成为时尚界的座上宾,你的产品将晋身于名流名牌。从此,你的美梦都将成真。你的产品将出现在品牌专营店,高级百货的专柜。你的企业LOGO,会登上电视台,映在时尚杂志的封面。当你坐飞机的时候,空姐会挤破脑袋为你服务。那些模特会千方百计地博你欢心。你穿过的鞋子,会有人高价竞拍。你挥过的球杆将有人收藏。有人会倾尽家产,收集你产品的包装盒。而这一切,只需要你做一个小小的改变,这也是加入我们协会的前提。”

他点了点头,低声附和:“下调维卡拉的比例。”

“维卡拉的含量,下调到你现有产品的千分之一。这样,你的产品依旧有效果,只是效果需要更长时间来凸显。”

“可谁还会购买我的产品?我的产品还有任何的竞争优势么?”

“一种产品的效果不显著,是因为维卡拉的含量只剩下了千分之一。”那人遥遥地回答说,“但你可以创造更多产品。就像我们所做的一样,把洗面奶和精华油一起用,维卡拉的含量就增加了。把精华油和面膜一起用,维卡拉的含量便又增加了。你可以创造庞大的产品链,卡德曼先生,你要让你的客户们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用不同的种类组合来使用你的产品,效果就会更好。如此一来,如果效果逊色,那不是你的错,卡德曼先生,你的客户也不会这么认为。她只会认为,是自己没有选择足够好的搭配。她还会继续购买你品牌旗下的其他产品。这就是庞大的美妆帝国。”

杜力似乎看见了,那大洋之中崛起的庞然大物,那绚烂多彩、艳光四射的华丽宫殿。那即是他将要进入的地方。他看见,用更低的成本,换取更多金钱的道路。在今天以前,他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道路。但现在,他几乎就已经踩在了那条路上,闻到不可名状的芬芳。

“我——”他一时难以说出言语,心里却溢满了钦佩之情。

“你要如何选择,卡德曼先生?如我先前所说,你现在的状况非常危险。上帝抛了一枚硬币,一面丑陋黯淡,一面光辉靓丽。你要选择哪一面?”

杜力的眼望着钻石。五光十色的切面让人迷惑,也让人沉醉。

卡德曼是个商人。他知道怎么让这桩协议看上去更体面:“我需要回去思考思考。”

“恐怕你没有思考的余地。”那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必须在此做出决定。”

杜力知道,他做了一个铁石心肠的决定。但他努力不让困惑显露在脸上,喜悦亦不可显示。于是他挺直了身板,板起了面孔。当他向前走的时候,他能感受到金钱拂面而来。他把金和银构成的地板,把大小相同的钻石踩在脚底,如此似乎拥有了无限的权利。他走向华丽的苍穹,走向光明与荣耀。

他拉开椅子,思考恍惚,坐了下来。忽然间,会议室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卡德曼长长呼了一口气,庆幸于自己的抉择。他望向周围那些鼓掌者的脸,依旧没有看到任何表情。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知道,自己脸上的神色,与旁人一模一样。

这便是团结。这个世界,需要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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