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
学校在暑假里将办公楼涂上了杏红色的颜料,刘湾三中也正式更名为刘湾中学。对于大多数初中都从这毕业的学生来说,它还是刘湾三中。至于办公楼涂装的变化,哈哈,囚犯们会在意监狱的装潢吗?他们只会在意自由,更何况那是监狱长和狱警的房子。
学校里的迎宾道路两旁,摆满了应景的花草。当然不是为了学生,而是为了给入学新生的家长留下一个好印象。
肃秋将至未至,九月的第一个夜晚,注定要伴随着对开学行为的声讨与谩骂。
晚上九点。
高中部的教学楼亮着光,学生们暑假归来,顾不上一天大扫除带来的劳累,目光死死地盯着幕墙投影。高二学生就要分成文科班或者理科班了。
灰黑色的幕墙上,红色蓝色白色黑色将电子表格撕得四分五裂,也把这个班分得四分五裂。学文的,学理的,还有艺术的文理,文管理管。
八班。自己的班级。
夏艺扫了一眼自己将要去的班级后,就用手托好下巴准备发呆,还算不错,和安轩在在一个班级里,至少还有个朋友,不像一年前升高中,那些各自奔前程的发小,一个都不剩。连那个女孩,也去了看不到的远方。
夏艺托着下巴,望向玻璃窗,玻璃窗上映着浅浅的,坐在他一侧的安轩在的影子。
九点,教室里开始乱了,同学们大包小包地搬离了十一班,或开心,或忧伤。
夏艺临走时,抱了一下他的班主任,“卞老师,走了啊。”
三中的八班是我的爱~~软软的妹子入我宅~~~~夏艺哼着最炫民族风,享受着期待的感觉。
绕进八班门口,看到那群学生,有的胳膊挽着胳膊,表情很假,像是一见如故;有的咬着笔头,埋头做着题;更多的像夏艺,注视着别人。夏艺和安轩在挑了最后一排,坐了下来。课桌上用涂改液写的留言杂乱不堪,没有搜索到妹子的联系方式后,夏艺只能把眼睛上移,看到了他的新班主任,正在讲台上打着手势示意安静。
“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我姓藏,今后两年我将陪你们度过......”
出于对新班主任的不了解,摸不清脾气,教室里的人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夏艺也趁机看清了所有人(妹子)的脸,什么嘛,争奇斗艳只做到了前两个字嘛。
夏艺不开眼地打断了他的话,“老师,我有点不舒服,想去个厕所。”
班主任点头同意。
安轩在在夏艺从后门走出,带上门的时候,从书包里翻出了一本《现代经济基础理论》看了起来。夏艺当然不是去厕所,安轩在知道,夏艺只是轻微的“心理强迫症”犯了。短暂的欢愉和期待会让“患者”远离孤独,而当患者自己脱离正情绪时,心里就会变得难过。夏艺很少犯这种贱,上一次是在去年秋天,上高中的时候。
也是九月一日。2012年,对于夏艺来说,是多灾之年,只是一夏,便失去了所有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感情和秘密。刘湾的新建成人工湖畔,人们为友情,爱情,亲情欢呼雀跃。而夏艺只是一个人,守着安轩在,发誓不会再有人进到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这种与高一同学分离的情绪并没有使得夏艺有多难过,只是让他想起了去年秋天。没有人会享受离别的滋味,只是习惯了孤独的接近,再离开。
然后自己学会了忍耐。
朋友之间所谓的亲近与远离,带给人心情的起起落落,夏艺认为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人们互相依靠着低劣的同情与伪善,彼此讨好,借着所依赖的维持现状,却不肯承认孤独。
夏艺学会了忍耐,却没学会习惯。
夏艺绕着操场散步,操场旁就是高中教学楼,银白色的灯光从窗户里溢出。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那是2012年的夏末,那天夜里暴雨倾盆,谁也没有躲过去。那些个好友都像是被雨水刷到了下水道,滚回太平洋了。
随着升学,自己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都走了。
“哎呀,我来学乐器是陪你,我对中考音乐加的那几分没兴趣。”
“中考后,我要去南方,不会回来了。”
“我要去闯荡,去学画画,我不会再回来了。”
......
好多好多理由,多到夏艺记不太清了。一个个发小都走了,走的干净漂亮,没给自己留下纪念的机会。无论许下多久承诺的友情,都不好使。因为承诺这种东西,只有违背的时候才想起来。
夏艺将自己的衣领扯开,他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脑袋有点蒙,有点缺氧。低劣的理由让人懒得反驳。随他们去吧,爱怎样怎样。
这样的窒息的感觉却让他获得一瞬间的清醒,想起了他们统一的回答。
“你和安轩在,可要替我们走完这条求学路呀。”
命运就是一个老流氓,他不会在意你的感受,就地痞般的将点好的烟塞进你的嘴,有的人喜欢上了这种烟瘾,但是更多的人,却被呛得眼泪直流。那时候,感觉自己养了好多年的猪,突然不见了,甚至没有被吃掉。这些猪吃掉了自己从身上扒拉下的时间,然后默默地消失了,或者去找别的饲主了,或者去拱白菜了,或者被别人吃掉了。
“嘿,你还有我呀。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他们走了,我还在这里呀。”
夏艺想着安轩在的话,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夏艺告诉自己,这些都过去了,看看将来吧,还有很多人在你的将来出现。
云敞着怀抱搂住了月,月将白色涂抹在漆黑的云幕上。
好想回到以前啊。夏艺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着,逆时针。
夏艺把那些情绪塞进心匣,回到班里。
再回到教室门口时,放学的铃声也响了。夏艺第一眼看到安轩在时,安轩在正忙不迭地把书塞进桌洞。夏艺来不及看清,视线就被几个同学挡住了。下了晚自习,那几个女生都以问问题的名义找安轩在聊天。
安轩在因为没想到夏艺回来地这么早,藏书时心里很紧张,怕夏艺知道些什么。
安轩在的眼神穿过几个女生看夏艺时,夏艺正一脸“都是男人,我懂得”的表情看着自己。见鬼,他是怀疑自己的书,还是旁边这几个同学啊。
夏艺的心情坏的快好的也快。
总之,当他拉着安轩在跑到楼下的时候,夏艺自己已经笑翻了,想起安轩在出门口时差点摔一跤。
“现在心情又好了?”安轩在伸了个懒腰。
“还好啦。”夏艺不再夸张地大笑了,只是咧嘴无声地轻笑。夏艺将蓝色的校服袖筒挽起,露出修长的胳膊,在月光下清寒。
安轩在边走边踢着路边的石头,问道,“你又想起了他们?”
小小的好像流氓一样的矫情,慢慢救起自己的感情。
夏艺点了点头,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谁能说忘就忘。夏艺甚至知道他们永远不会一起生活,甚至他们都会离开这座城。可那一点点的心理强迫症就像扯了夏艺身上的一个线头,不把夏艺拆开不算完般折磨着夏艺。夏艺舔了舔嘴唇,心里有点烦躁,他反问安轩在,“你不会有一天突然就走了吧?”
“当然不会。”安轩在在他问后一秒不到,就给出了回答。
夏艺的心理强迫症怎么会只发作一次,这个问题又怎么会只问过一遍。夏艺很清楚地记得上次安轩在沉默了三秒钟,这三秒的沉默却让夏艺窒息。
“小飞啊,”安轩在又沉默了好久,说道,“过去的人就让他们过去吧,他们有自己的人生,我们不应该自私地把他们捆绑在自己身上。没错,友情就是这样,把自己的时间压碎再去喂给别人。但你要记住,他们也慷慨地分享给你他们的时间,这种东西哪里来的谁离开谁,为什么不是你离开他们呢?”
可惜没有如果,走了就是走了。对于他们的记忆像是编好的程序保存在脑袋里,只能读取,不能篡改,更不能回到过去弥补那些遗憾。
夏艺低着头,像是狠狠扫了一下紧紧绷着的心弦。
夏艺突然抬起头,“小飞”这个名字太熟了,熟到可以把他带回幼儿园的那段时间。他本来不叫夏艺,叫夏艺得,而“艺得”又通“翼德”,那个张姓男子,所以夏艺很小的时候天天被幼儿园的老师叫做小飞。当时那群发小不懂事,自然跟着喊,一直喊到了初中夏艺改了名字。而这个称谓安轩在怎么知道的?
“我们以前......认识吗?”夏艺觉得自己好像没怎么了解过安轩在的过去。安轩在两年前突然走进了他的世界,莫名地和自己及发小们打成一片,像是编剧灵光一闪编入的人物。
“嗯。”安轩在并没有否认。
“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不记得了,那时候你......”安轩在言语有些不利索,像是在编造谎言,像是不愿诉说真相,“那时候你,那时候你拿着酒杯,搂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是兄弟。’对,就是这句。”
自己就没碰过酒,怎么可能说出这话。
“唔。”夏艺轻轻地回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没有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样也挺好,至少可以为两人间的友谊加固,哪怕只是加一个图钉。
路旁的路灯看着灯光赖在两个少年身上,黄昏般的灯光晕开了青春的岁月,也见证了一个个孤单的年轻人从自己的光里走出,又走进下一个灯光。
“白天你说你要重玩《天问》,怎么回事?”安轩在想找个话题,“你不是有大号吗,为什么重玩?”
“我网上认的一个干妹妹,也姓夏,夏尤清,她突然想玩这游戏了,我就陪她玩玩,用小号更可以给她带来一些指导。”夏艺回答。
“你居然找干妹妹,你平常浏览什么网站我大体有数了。”安轩在吐槽。
“不是啊,听我解释啊啊啊啊!!!!”夏艺赶紧解释,“在论坛里聊得high了点,就加好友,然后就认识了啊。”
“你别忘了慕沐就行。”安轩在说。
那个扎着马尾的女孩,跳跃时,发隙间闪耀着迷人的光。
夏艺装没听到,看了一眼安轩在。安轩在的眼眯着,望向夜空。夏艺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看那被灯光温暖了一半视线的夜空中,月亮小心地藏在云里。
乳白色的月光费力地挤出云层,美好得像大提琴拉过第一声的琴音。
慕沐和夏艺是青梅竹马,两家的父母是合作关系,经常来往,慕沐和夏艺一起长大,经历了过家家,喝空气茶,也经历了升学,搬家,两个人算是彼此喜欢,但是慕沐性格大大咧咧,夏艺性格内敛,两人就把心思放在心底。
夏艺觉得自己离慕沐的心底最近的一次是在楼下的那家咖啡店。那年那天,却由于离心脏太近,被右心房的血泵压得连渣都不剩。
“慕沐,马上就要开学了,少喝咖啡,多休息。”夏艺抿了一口自己手中的咖啡,对慕沐说。
慕沐两只胳膊撑在腿上,像极了日本即将切腹自尽的武士。
“慕沐,我……”夏艺想像日漫中的男主那样,主动告白,却被心里的里人格(!!!!!)阻拦了。
你忘了上次暗示她什么下场吗,在车站等了一晚上的教训还不够吗?夏艺里人格说。
可是,总得迈出那一步吧。夏艺表人格抗议。
等等吧,等到有一天你长大了,她也长大了,有了自由之后。
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难说,总之要等。
夏艺使劲地攥着金丝边的桌布,在西餐厅的大吊灯下进退维谷。
我要问问她,她和我做朋友,到底是为了什么。夏艺想。是不是正确的温柔的方式,让自己留恋,还是错误的冰冷的曲解。还是说,我只是你们两家博弈中,一时有用的棋子呢?那个夜晚有灯光,有音乐,宜勇敢,忌回避。
“慕沐!”
“夏艺!”
两人同时说。一般两人互相直接称呼对方名字,不是要表白就是要打架了。虽然两人打架次数完虐表白次数,但这次是真的要表白了。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默。
“小艺,你愿意等我吗?”慕沐抢先开了口。
夏艺没有说话,只是等她把话说完。
“等我拥有自由,等我不再幼稚。”慕沐说。“我会给你一个答复,但在这之前,不要猜测好吗?”
夏艺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看。
盯着盯着,夏艺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连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盘子。耳边的音乐是Glad You Came,那首歌实在是好听。夏艺小心地哼了两句,就往自己嘴里塞肉。
那也是慕沐飞往浙江的前一天。夏艺见她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