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那一个人吗?
而自己,似乎置身在黑暗无边的隧道。往前看,混沌黯淡;往后看,万丈深渊。但更多时候,只是静止的、冰冷的空气,是思维简单的微生物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但是现在,渗透进了模糊的光亮,也许是隧道的尽头,也许是岩石的裂缝,也许只是视网膜上的幻觉斑点。但在这纯黑的世界里,仿佛一根荧光闪烁的羽毛漂浮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远处,那未曾见过的白光啊,愈是靠近,身体里的卑微与渴望便愈是透亮。
慌起来了呢。
恍惚的脸庞,一只又一只因为恐惧而懦弱的眼睛逐渐剔透起来,韩懿情不自禁地去捕捉这种熟悉的能量,仿佛是谷底溪边的卵石,执着地想要找到昨日的那一颗。汹涌的情绪呼之欲出,澎湃的情感蠢蠢欲动,谁也想不到早已放弃的现在,是别人追求的未来。这样,某种内在的饥饿感在学生之间产生了,像是一个化学信号相互传递,刺激他们去追逐同一个目标。他们需要指引,领导他们如何去做。
韩懿认出了这种坚强的眼神,是不再退缩的决心。他欣慰地露出了略显忧伤的笑容,自己也曾是她背后的支持呢,每当她转身回望时,自己都在场。韩懿不由自主地朝教室外看去,舒薇恩气喘吁吁地扶住门框,伸出一只手臂指向讲台。关了静音的手机,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怎么了?”
“臧承吾的妈妈又犯病了。”
韩懿一怔,透过玻璃窗看见神不守舍的何叶也在朝这边张望,于是挥手把他招了出来。
“臧承吾呢?”
“不知道。”何叶诚实地说,“他和金蔚婧出去玩了。”
“谁是金蔚婧?”
何叶指向斜对面的教室,“她好像也不在……”
“女生?”
“嗯。”
“他们去哪儿玩了?”
“我不知道。”
“他……”
“等等!”舒薇恩接通电话,手机隔着长发贴在脸旁,“老邓……在哪儿?好好好,我们马上下来。臧承吾在校门口。”
“你别去。”韩懿拉住舒薇恩的手臂,“帮我看着学生。”
“放心。”舒薇恩郑重地点了点头。
跑到校门口,第一眼看见的是邓泽华,他双臂交叉在门卫室来回走动。韩懿很担心邓泽华因为学生逃课而火冒三丈,毕竟臧承吾才犯了错。刚踏进门槛,邓泽华转身就把手按在韩懿胸口,推着他一起出去了。
“别骂。”邓泽华小声说,“你带他回去,让他处理。”
“怎么回事?”
“他妈妈……咳,先送他回去。”韩懿从未见过邓泽华如此伤感,所有的暴躁都像泡沫一样散掉,“学校的事,我先处理着。”
一个超重的胖女孩坐在男孩身边,焦躁地朝他瞪着眼睛。腰腹周围的赘肉阻止她前倾身体,于是只能驼着背去看,脸颊的颜色因为生气而发红。臧承吾张开双腿,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捂住额头。无论女孩在一旁怎么紧张,他都缄默不语。
“臧承吾。”
听到喊话,微醺的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睛宛如斑驳破碎的玻璃弹珠,。
“走吧……”
“就是迟到。”胖女孩的手一压座椅,站起来狡辩说,“没来学校可算不上逃课。”看来她并不知晓臧承吾的事情。
“我自己回去。”臧承吾面无表情地说。
“回去?”胖女孩不解地说,以为事态严重,“干嘛要回去,回去不就……”
“我跟你一起。”韩懿说。
“不用。”臧承吾无力地拒绝道。
“承吾,承吾……”
胖女孩无意义的呼唤令男孩越发焦躁,他站起来,抽搐的脊椎令自己步履踉跄。臧承吾走路的样子甚是怪异,腿脚的关节锁死般僵硬,他不等韩懿过来便钻进了计程车,冷漠而无情。
司机疑惑地看向不远处的韩懿,他被这个学生的反应所怔住,连同刚才不安的情绪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他来到驾驶室旁边,弯下身,双手靠在车门上。
“把他安全送回家。”韩懿把脸转向男孩,“晚自习准许请假,明天上课见。”
臧承吾仍旧纹丝不动,当他看向韩懿时,似乎要挤出一抹悲伤的笑容。韩懿退到一边,汽车掉头离开。
“让他一个人……”老邓望向街角,并无责备的意思。
“当个旁观者?”
从来没有感同身受的痛苦,有的只是善意的慰藉。韩懿实在是太了解这种痛苦了,了解到可以从臧承吾身上闻到同样气味。低头嗅了嗅——变弱了啊,他无奈地感叹。正要往返回学校,韩懿发现胖女孩还在门卫室外驻步眺望,像个可爱的雪人不会被带走。
楼下聚集了好几个人,他们看见臧承吾就像看见了期待的主角,欢喜地让开通道。臧承吾走进电梯,按了八楼;往上升的同时,自己的心也在下降,似乎要离他而去。刚踏出轿厢,小区物管和单位同事就委婉地抱怨了现在的情况。
“承吾,你妈妈,这次又跑出来惹事了啊……”
“就算给单位打电话,也没有办法嘛……”
“追着别人骂,难听呐……”
“幸好没伤着,不然谁负责呀……”
你们为什么要跟我说话,我的心,在电梯井里呢。臧承吾忽然想笑,于是愧疚地让眼神礼貌,那微暗的怒火被黑暗包围,失重下坠。
“对不起,”他道歉说,“对不起……”
众人不再讲话,意识到刚才的残忍,现在正备受良心呃谴责。终于,当中有人开口了。
“承吾呐,有钥匙的吧。”
“有。”
“那么,需要帮忙,就打电话吧……”
“好。”
“你又要在学校上课,怕耽误了嘛……”
“是。”
说着,大家也就挤进轿厢,按了一楼。糟心的是,把按钮戳得发亮,电梯还是没有运行。他们尴尬地拉扯脸颊,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按键上,直到电梯门合闭。
插入钥匙,旋转门锁,臧承吾走进房屋。客厅里没有人,他往主卧走,门锁紧闭。臧承吾和房门保持一段距离,对着这道屏障说话。
“妈,开门了啦。”
仿佛这道屏障活过来了,一个焦躁而迷茫的木门,似乎不知道有人正在对它讲话。
“是谁?是谁在那?”
“我,是我,妈。”
“你是谁!”
“承吾,我是承吾啊,开门了啦,妈……”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生理上的抗拒让他始终不愿靠近木门,只能前倾身子再次喊道,“我是你儿子,承吾,臧承吾!”
“我没有儿子!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子死了,生下来就死了!”
“妈……”
“你这个畜生!你害死我了,你把我毁了,我的命都没有!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去死,去死啊!”
“妈,”臧承吾将额头抵在门上,闭着眼睛轻言细语地说,“我下午不去学校了,在家陪你。”
“承吾?承吾是你吗,你回来啦?”
“是啊。”
“今天这么早就放学了?”
“是啊。”臧承吾睁开眼睛,露出惨淡的笑容,“下午,也不用去学校了。”
“好,好,好……”
“开门吧妈,看看晚饭可以做什么吃。”
咔哒。
臧馨媛衣衫不整地立在门口,一边的肩膀和胸脯都露在了外面,散乱的头发只留出鼻子和嘴巴的位置,神经紧绷地拽紧了拳头。她警惕地盯住臧承吾,自己则勾腰驼背地往后缩,撞到了衣柜的镜子,便退无可退了。
仿佛生活一开始就是精疲力竭的挣扎,倘若不这么做就会平静而麻木的死亡。臧承吾走过去,将臧馨媛搂紧怀里,既不敢用力,也没敢去看她的脸。当臧承吾把下颌靠在妈妈的颈脖上时,他看见一双悲鸣的眼睛,一双被泪水浸泡而逐渐融化的眼睛,那是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你累了,妈妈。”
臧承吾把妈妈搀扶上床,乱发从两边散去,红肿的眼眶为臧馨媛染上怪诞的妆容。
“我总是在睡觉。”
“稍微躺一下吧。”
“一直都在睡觉。”
来自身体的颤抖慢慢停止,帮妈妈盖上棉被,臧承吾关上卧室房门。去到无生气的客厅,这里安静得像是连时间也停止,电视屏幕映照出他模糊的人影。臧承吾注视着,模仿灰暗的人影坐入沙发,闭上眼睛,沉浸在一种虚无的坠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