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大叔姓甘,如果能够活到现在,大概五十多岁。
疯大叔不是一生下来就疯的,他的疯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我对疯大叔的事记得很少,零零散散,因为我开始有记忆时,他已经疯的比较严重了。人们对疯子的惧怕不亚于罪犯,总觉得他们随时会杀人放火,所以村里的小孩都被大人要求离他远远的。
据说疯大叔第一次抱着五岁的我的时候,就点了根烟放到我手里,然后很认真地教我抽烟。我妈看到后差点吓哭,哆嗦着从他手里把我接过来。
至于疯大叔的疯,甘家人对外的说法是:书读太多把脑子读傻了,什么事都一根筋,当年县里来选拔人才,他没考上,就疯了。
我一直信以为真,因为他家确实有很多书。村里很多人去他家借过书,后来疯大叔疯了,许多人就不还了。
等到疯大叔死了之后,他的书屋里还剩一柜子的书。每次有人去他家,疯大叔的爸爸都会无比凄凉又无比自豪地张开手挥舞着指向屋子里的每个角落: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原来都是书啊!
疯大叔疯了之后还是会背很多书,诗歌散文,什么都不落,等我上小学时,我从关他的屋子前过,常常有意读一句新学的古诗,他不但能全背出来,还会从作者到背景到全文意境各个角度讲一遍。
虽然很多我都听不懂,但看他认真的表情,我知道他不是胡诌的。
疯大叔有一头乱杂杂的长发,胡子跟头发差不多,他的手指细长,指甲发黄,长期抽烟的原因。早期的时候,他喜欢穿长衫,越来越疯之后,他开始不穿衣服,某次裸着身体在马路上疯跑了一阵之后,他就被家里人关了起来。
疯大叔的妈妈是个童养媳,活到八十多岁了都改不了站立时双手叠放在左腰边的姿势,她跟传说中的童养媳一样,善良又软弱。
疯大叔死了几年之后,她因为肚子里长了个瘤又不舍得花钱去看病,熬了几个月就去世了。其实她有三个很会赚钱的女儿,不缺钱。她死后,烧的那些衣服里许多都是没穿过的。
我妈说,其实她是不想活了,她是基督徒,不敢自杀。
关于大辫子姑娘,她守了一辈子的秘密,她只提过一次,那是疯大叔发疯咬断了他爸一根脚趾之后。她拿手帕哭着擦眼泪,平生第一次对她的丈夫发出质问:“不就是五十块钱吗,你又不是没有钱,给她就是了,五十块钱买的不止一个姑娘,买的也是你儿子!”
我问我妈什么五十块钱,我妈说她也不知道,我追问我爸问了好久,我爸也不说。后来某年春节,家里人突然聊起某家姑娘要彩礼的事情,我爸喝了点酒,然后就不吐不快了。
其实,事情再简单不过,疯大叔年轻时和一个有大辫子的姑娘谈了恋爱,大辫子的家里条件不好,结婚时要五十块的彩礼钱。疯大叔他爸不愿意,婚事就这么掰了。
我们村子沿一条公路而建,每年都有很多结婚的车子从这里过,村里的人爱去拦车,凑热闹讨根烟抽。大辫子结婚的时候载她的三轮车就从这里过,她家人有意放了一路的鞭炮。
疯大叔跑到路上去送,大辫子被她家里人逼着下车给疯大叔递了根烟。那是疯大叔第一次抽烟,他不会,他颤抖着把烟夹在两指间,大辫子划出火柴,给他点上......
在他还自由的时候,他每天上午都去马路口站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根烟,等到他妈喊他回去吃饭,他就给自己点着,然后低着头抽烟往回走。后来他不自由了,有一次偷跑了出来,他沿着马路上下跑了一上午,等到中午的时候,他站在马路中央,对着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大喊:“雁子,我不行了!”
没过多久,他就进入全疯状态了。
疯大叔先是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后来吃喝拉撒不能自理之后,他就被关进由猪圈改造后的厕所隔壁的房间里。
他死前的那年冬天,他爬上房梁掀开瓦,爬出来后又走到马路上,那时他爸已经没力气把他捆回家了。
他在路口站了一整天,谁也拉不走,许多人也不敢上去劝,最后村干部喊来了疯大叔的老师。
“天黑了,该回家吃饭了,咱明天再来看。”
他不动。
老师抽出一根烟,塞进他手里,然后掏出火柴给他点上。
疯大叔这才抬起头,看看他,看看手里的烟,再看看夕阳染红的没有尽头的路。他茫然无措得像个孩子,哆嗦着问。
“雁子……怎么还不来呢?”
那是他在世说的最后一句清醒的话。
他的老师,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当场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