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爱喝酒的人,好些次都喝得吐了半夜的,只是我从来不认为我自己醉过,那不叫醉,因为脑里清醒,所以最多只能说是喝得过量了,肚子生出些许反抗而已,我始终认为,喝过那么多酒, 只醉过一次。 六岁那年,村中有几个老头颇受村民爱戴,特别是火爷,那个住村东的孤老头子,一张方方正正的红脸和连片的胡髯,他每天总是那么不恼不愠,呵呵大笑,不管是年轻人或是我们毛头小孩都爱 和他耍着玩,在他那个小院里有数不清的稀奇事,而火爷本身更是个精灵的化身,他总是告诉我们,在静静的夏夜里他能听到玉米苗悄悄的拔节,南瓜藤在慢慢吐花,甚至能听到地底下的种子发芽。 以致有好些次我闹着要去听庄稼拔节,要睡在火爷的家中,只是那些等得我双眼迷糊、磕睡连连的夏夜,除了虫鸣鱼叫,却一点也听不到那些神奇的庄稼生长的声音,有好些次还在早晨去看过南瓜有 没有长得快些。 火爷总是给我讲很多关于村里的老事和传说,知道他所在的年代的好些传奇的人和事,也知道村后那条反S形的小河里有一河床的典故。不知道火爷为什么特别喜欢我,许是因为我把描红本写得端 端正正的缘故,又或是我识多了好些字罢,在同龄的伙伴中,也只有我领略了火爷的硬胡子和糙得跟沙滩一样的大手。他总是用胡子扎我的小脸,说这就是他常年在桥头山上开山的感受。 火爷很喜欢喝酒,简直是无酒不欢,我就不明白这老爷子怎么能喝那么多那些辣辣的东西,每次他从村东提着那个黑褐色的酒坛一直呦喝过来时,祖母总是牵着我躲得远远的,我们实在受不了那 些火烧火燎的酒味。 每次几个老爷子来我家小院喝酒,祖母总会先在石桌上排好碗筷,然后抱我到里屋去了,或是剥陈年的玉米或是替她卷麻线,院子便响起各式酒令和打哈哈声,好些次我躲在门旮里朝外瞅着,每 次他们的座位都不会变,哪个哪个坐哪总是不会错的,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每次喝醉了第二次仍记着自己的位子,我无法去解释他们那种近似于玄学的默契。看着他们被烈酒烧红的脸,我就觉得整个 小院给点燃了,在晚霞中飞升,似乎要蒸发在空气中。 火爷喝多了爱说胡话,说他年轻时的经历和辉煌,其余的爷爷们便随声喏喏的应和着。他说他曾走南闯北,到过很多大城,见过很多人物还有很多漂亮的女人,还知着村后的小河流经一个州城, 那个州城里繁华无比,他在那里曾作过苦役,抢过码头。我听着这些的时候就越发觉得火爷向迷一般吸引人。 一次,我在他喝酒时给递火柴,递完火想回里屋的时候,火爷突然把我拽住了,笑呵呵的对祖父说:“老弟你好福气,有这么个孙子,将来有出息哩。今天就陪我喝一筷罢。” 说着就用筷子在杯里醮了一醮,往我嘴里送来。一旁的祖父连忙把我夺了回去,劝着说:“老哥,孩子还小哩还小哩,长大了再与你喝罢。” 说罢就让我回屋里去了,我回头看到火爷有些愠怒,似乎受了莫大的轻视。 “以前州城,长官还想和我喝呢,我都没答应;州城里的头牌阿姑也想跟我,我也没答应。”火爷喃喃自语。 “老哥,孩子还小,肺嫩,怕受不了酒劲哩,别往心里去。” 这些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他们兴致,又呼呼的喝至太阳西垂。 那年夏天,下了好些场往年不曾有过的大雨,小河早已涨至平堤,年前掘开用来引水的缺口早已涌进了黄黄的河水,低处的田已淹没了好些。几个老爷子早意识到了这是十年一遇的洪涝,在洪峰 未到之前,率领村民堵实缺口,那瓢泊大雨中人们护堤的情形煞是壮观,在天擦黑之前村民们终于堵实了那个缺口,而且连天的大雨也住了,村民们在堤上笑成一片。 只有火爷一人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当村民们准备回去吃饭时,火爷拦住大伙,大声嚷着还会下雨,河水还会上涨,缺口不一定能抵住,至少要加多两溜的竹桩,还要用石头压实新泥,否则一定会 决堤。在他叫几个年轻后生去搬祠堂那块族碑来当石料时,人群中已是响起连片的不满声。 有的人认为火爷是过份担心,即使是再次降雨,河道里的水也应该不会涨得决堤;也有的认为拿族碑来当筑堤的石料是大大的不敬,可能是头一次村民们对火爷的看法提出质疑,火爷的脸像刚喝 过酒那样涨得通红,他大声的在堤上吼着,来回游说乡民,可是几位老爷子都认为火爷是太过于担心了,最终村民还是各自散去,到晚饭时,人们还听到火爷的叫骂声。 那一晚,果然没有下雨,而且阴云散去艳阳高照,可是村民们一出门口,却看着泥黄的河水平着堤面哗哗涌进来,当吓得一身冷汗的村民们跑上堤面,发觉河水没有再往上涨,但却想不清楚那个 缺口怎么会没有塌垮?按理说河水漫越堤面,那个新堵实的缺口是承受不住的,当人们赶至那个缺口时,刹时间已是哭声震天。 人们发现,缺口上面压着那块族碑,而火爷却躺在泥水里,他半倚在竹桩前,力斧掉在身后,从他头部流下的泥黄色河水仍不能挡住他全身的苍白。他两眼就这么直睁着竹桩。 人人都知道火爷是为护这个缺口而累死的,也是为护住村庄而累死的,但却没有人能知道火爷怎么能一个人拖起那块族碑来到堤上,又怎么能在一夜之间一个人打起这三溜竹桩。 火爷的遗体摆在祠堂正中,二爷起出自己寿木用的梧桐板,打了一副油光闪闪的棺木,葬礼很隆重,邻村的长者们都来了,一拔一拔的给火爷上香烧钱,本村的村民更是哭成一片,哭声里包含了 悔恨又或是敬重。 那时我不知道死是什么回事,祖父领我去给火爷的遗体磕头,只看到火爷静静的躺在那,睡着了般。直至那副上好的梧桐棺木运回祠堂时,我才知道火爷将要被埋在地下,就像爷爷把那只老死的 花猫埋在屋后的木瓜树下一样,火爷再也不会回来了。 临合棺时,祖父在一个大碗里倒了一碗酒,拿到我的面前,带着哭腔却又坚决的说:“页子,火爷说你是个有出息的人,他一直想跟你喝酒,你陪火爷喝次酒罢,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仰头喝完那碗酒,只觉得浑身如火烧般,却精神百倍,又长又白的引魂幡一头系在我腰身上,另一头系在火爷的棺木上,祖父说,页子要走挺走直,不能倒,要引着火爷到他的洞天福地去。祖 父还说,只有我引着火爷,火爷才会安心,祖父又说,火爷定会保佑页子百无禁忌。。。。。。 我不知道祖父还说了什么,只是觉得浑身轻漂漂的,连那些哭声和踩在泥水中的哗哗声都从我的耳中隐去。 朦胧中,我看到穿得一身雪白的火爷,仍然是硬硬的胡子,红红的脸膛,他笑嘻嘻的赶上我,拉着我的小手,微笑着说:“页子醉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