诅咒,北山一夜

11月的北村一派北国冬天的景色,南边的赤那河已完全结冰,像条冬眠的蛇,弯弯曲曲躺在北村之南,退去夏日的凶险,平静时倒显出冰清玉洁的美丽。隔河望去,风雪中隐隐约约看到北山,那是座东西走向的山,绵延两公里长,最高处海拨1080米。西边近似垂直于地面,然后又由急到缓向东钻进地面,北村,就在这山下,三十户人家像块肉掉进狼嘴里,卡住它的嗓子眼,对峙在这冰天雪地里。

风很大,吹着雪不知去向。

这样的天气有个特别的名字――白毛风。

风,像刺一样,扎进人的骨头;雪,被风下了咒语,迷住人的眼睛,蛊惑人的心智,任由这风雪摆布,整个冬季,不知有多少人要丧命于这样的天气。

张三没有出门,他正舒服的烤着火炉,坐在板凳上看《手机》这本书:严守一解开伍月的旗袍,原来里面就一个奶罩,底下是一对大篮球……

张三读到此处,突然间浑身燥热,下体也开始变硬,仿佛床上躺的不是严守一,而是他。他赶紧放下书,揉揉眼睛,掀开炉盖准备再续些煤,炉火正红,像女人的胴体照着人的脸,张三胡乱加加块煤,赶紧合上炉盖,断了这想法。一不小心,他被炉盖烫了下手:唉,日他祖祖的。除去外面的风声,这屋子太静,连骂人都成自言自语。

张三向屋外看看,院子已刮白,羊背上也附着一层雪。五十只羊,一条狗,三间土房,一个男人,一把日本军刀,全部家荡一眼看透。

女人,他不知想过多少夜。

张三不难看,像大多数北方汉子一样,有结实的身体,敦厚的脸,可唯独那眼睛,看了让人害怕。老人们说他命硬,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父亲因车祸而亡,陪他长到20岁的是他那成天揣着酒葫芦疯疯癫癫地爷爷。

现在,都走了,有个人陪该多好。

女人,这家庭谁会住进来,北村太远,除了往外走的,哪还有来的。

女人?没能耐谁会跟你过。

女人?人将中年还是算了吧。张三想着,苦笑出声。

入夜,风渐渐平息,只留那雪自由落下。

过于平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羊狗同时乱叫起来,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像被宰前的哀号。

张三惊醒,难道有贼?

他掀开窗帘向外看去,雪依旧在下,顺着这声音,张三看到满地的血印,再抬头,猛地与一双绿眼相对。

那绿光勿明勿暗,像大雾中的信号灯,绿光下是一张滴着血的尖嘴,嘴里还叼着一只羊羔,可怜的小羊还在咩咩地叫着妈妈,也许进了这畜牲肚子里才能见到妈妈。

随即,那畜牲消失不见。

张三没见过狼,只听说爷爷年轻时北山有狼,后来人多就再没见过。

一定是狼。张三心想着。

天刚亮,张三出门去看他的羊群。

羊圈里留着冻僵的羊腿,滚到一边的羊头,那羊还瞪着恐慌的眼睛,一旁躺着一只整羊,脖子被咬断,死死冻在带屎带尿带血的冰面上,只有那血脖子最显眼,张三凑过去看看,好深的牙印,似刀子捅过,血脖上还留下一撮深灰色毛,拿起来闻闻,说不上的臊气味。张三转身,活着的羊全都挤到另一边,对着他咩咩乱叫,争先恐后向主人说着昨晚的遭遇。一晚上,三只羊没了,还搭一羊羔。

日他妈的,张三骂一句。

东边又传来女人的哭声,那声音似嚎叫般传入张三耳朵。

张三赶忙跑过去,院里已经围上了人,女人跪在院中间已冻僵的男人身旁,那男人脖子被咬断,一条腿不知去向,衣服被撕碎,身上流下的血包裏着裸露的生殖器,这算什么死法?

女人说,男人是出来解手的,她在屋里听到惨叫声,也听到低吼声,那声音太可怕,她不敢出来,直到外面安静。

雪还在下,男人脸上蒙上薄薄一层雪,像隔层白布,去往另一个世界。

他是狼咬死的,带着皮帽的巴特老人幽幽地说。

诅咒要应验了,北村一个也活不了。张三,这全是你爷爷犯下的罪过。巴特老人看着张三说道,那目光坚定地像根针扎在张三身上。

诅咒?我爷爷?张三像被点住穴位,整个人癔症在那,动弹不得,他目光呆滞,脸色苍白,亦如地上死人的脸。

1940年,张三爷爷张奎带着一把日本军刀从山西来到这偏僻的北村,刚过赤那河已近黄昏,山色渐渐暗下,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山也睡的特别早。忽然,远远望见前面草地上有人在和什么东西打斗着,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的哀叫声。他赶紧向那边跑去,边跑边大声喊叫着亮出他的日本军刀。

狼,张奎看清楚,这一道他杀过两头狼。

前边的狼正张着尖嘴发出低吼声咬向放牧人,脖子上每寸毛都立起来,直起身子扑向牧人。张三一刀挥下,将那狼头砍下,狼嘴里还叼着碎布,那是被咬下牧人的衣服,狼血溅到张奎脸上,反射出一双杀红的眼晴。

牧人一怔,顾不得身上的伤口,眼前的年轻人比这狼都凶狠。

多漫长的战争也会在英雄出现后的那一刻结束。

牧人得救。

北山堵住西边的光,北村黑夜降临。

牧人将张奎带回家,这个年轻人刚刚救了他的命。

牧人叫着屋外十三岁的儿子:巴特,羊肉炖好就端进来。

儿子应一声:知道了,阿吉(爸爸)。

小伙子,刚刚那刀够狠的,那刀从哪来的?牧人递过一碗奶茶。

张奎接过碗抿口茶说:大哥,你见过日本人杀人吗?

牧人摇头:这里远,日本人不曾来过。

张奎接着说:三年前,日本人攻占我的家乡,先是屠城,4000多人一夜间全成白骨,那帮王八旦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到处是哀号声,一个接着一个,连刚生下的孩子都不放过,全是血,太可怕了。

张奎两手抱着头,顿一下接着说:我的家人都死了,我姐姐被十几个日本人轮奸,她哭过,喊过,骂过,那声音越来越弱,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眼看出去的依旧是扒在身上的日本人,她的胸被抓烂,下体全是血,可怜的姐姐到死都是赤裸的身体,那帮畜牲。

要不是爹妈把我压在死人堆底下,我必死无疑。

这刀是我黑夜里宰了个日本人得来的,趁黑赶紧逃了出来,那的道我还是熟的。

张奎眼晴盯着前方,咬着牙一字一字重重地说:小日本不是人,他们就是群永远喂不饱的狼。

巴特端着煮好的羊肉走进来,那肉连着骨头堆在一起跟人的骨头无两样,张奎愣愣地看着盘子,积蓄已久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涌出眼眶,打在脸上,手上,桌上。

巴特不解,这个人一定是很久没吃过肉了。

北村的夜静的让人踏实,日本人,哀号声,枪声,嘲笑声,都远了,远的似乎要钻出张奎的脑袋。张奎太累,二十岁的年纪已承载太多,压的他变了形,不像个人。

午夜狼嚎。

七八头狼顺北山而下,一双双绿眼飘忽不定,向前移动着,越来越近。

张奎惊醒。

牧人说:怕是有硬仗要打啊。

狗吠。

与狼出自同一祖先的狗嗅觉同样灵敏,只不过它们后来进化成了敌人。时间最善长的就是玩离间计,还很成功。

羊缩成一团,咩咩地对着天空叹气。

狼,来了,八头。

狼分两行,中间那头体型最大,竖着耳朵目视前方,咧着尖嘴,两排尖牙撑圆鼻孔,发出低吼声,满嘴臊气,尾巴直直落在地上,深灰色的毛立在身上,不用言语的威信震慑着眼前的一切,包括人,这一定是头狼,站起来比巴特高。

面对这么多狼,张奎心里自然有些害怕,可想起死去的家人,想起被羞辱而死的姐姐,报仇的烈火又在胸中燃烧,不,眼前不是狼,是日本鬼子,是杀一千遍都不解恨的日本鬼子。

最外侧的两头狼一前一后最先冲过来,低吼着,叫嚣着,它们眼中的晚餐似乎正在迫不及待等着去撕咬,分尸,所谓的挣扎只是微不足道的慢动作。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张奎挥起军刀,直逼狼的脖子,狼吼一声扑上来,臊气迎面而过,军刀顺势砍下,狼沿抛物线重重砸在地上,瞪着两眼断了气。另一头狼缓缓向后退去,呼呼声像在向头儿打着报告:这个人不好对付。

头狼并不理会,命令群狼全部出动,头狼带着两头冲向张奎,另外四头冲进羊圈,牧人和狗奋力驱赶那四头狼,但还是被叼走两只羊,所幸没伤了人。

张奎举着军刀眼神直逼头狼,一刀冲过去砍伤那狼后背,头狼啊呜惨叫一声,毛上渗出大片血,滴在地上。

狼转身忍着疼痛向北山逃去,留下一坨一坨的狼粪。

牧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知他的出现到底是福还是祸。

牧人说狼把羊带回北山,那山上一定有怀孕的母狼,或者狼穴里有刚出生的狼崽。狼还是有良心啊,一辈子只娶一个老婆,还给老婆孩子带肉吃,是个爷们儿。

为什么不把它们杀光?张奎问。

不,小伙子,腾格里不允许我们做这样的事,没了狼北村一定不会太平,它是守护神,杀光会受到诅咒的。

诅咒?我不信,狼就是狼,只会害人。

三个月后,张奎在北村彻底安顿下来,留下来只有一个理由――杀狼。

北村的汉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不信蒙人的说法,不信天,也不信神,只信手里的刀,不杀光狼,没好日子过。

11月,风夹着雪刮白北山上的人,11个男人正在和11头狼撕打在一起,分不清是人叫还是狼嚎,鬼哭狼嚎后一个一个男人倒下,一头一头狼咽了气,男人的脖子被咬断,衣服带血撕扯一地,一块一块血肉分离,狼毛随着风吹下北山。

只有一个男人撑着军刀站在那里,身上沾的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狼血,他是张奎。目光扫过每一张死人的脸,再看向每一头咽气的狼,这是命,狼终究不敌人的心,不是狠,是恨。

杀红眼的张奎将手伸进那黑乎乎的狼穴,一只,两只,三只……七只狼崽被一刀刀切断脖子。

北风呼啸,张奎的脸已全白,只留那眼睛看向南方。

北山还有狼吗?也许有,在更远的地方看着张奎。

可北村再没见过狼。

牧人每日向腾格里祈祷,宽恕这年轻人的罪行,身体却一天差过一天,终究有一日说不出一句话,永远睡去。

诅咒?大概也睡去了罢。

张奎不再年轻,当看到孙子张三第一眼时,他退倒在地上――一双狼眼。

那诅咒似乎正在苏醒,后半生不得安稳。

无法闭眼,一双狼眼永远盯着他,散着绿光,阴森而可怕。

唯一的办法就是麻醉自己,只有酒能做到。

到死张奎都没清醒过。

了结了吧,腾格里原谅当年的年轻人了吗?

11月的夜,雪还在飘,巴特老人平静的说完一切。脸上的皱纹似乎平了许多。

张三低下头不知怎么回答。

墙上的军刀还是那样冰冷。

狼嚎。

狗吠。

漫长的一夜。

今年多大?巴特老人问。

三十六了。张三缓缓抬起头。

逢九年。老人拿下手腕上的佛珠诵段经文后递给张三,那串上佛珠上串着两颗狼牙,像是在超度那年死去的狼。

戴上它,恩怨终有了结的时候。

张三拿起刀走进黑夜里,风,从北山刮过,雪打在张三脸上,也打在四对绿眼晴身上。

尖嘴张开露出尖牙,撑开向上翘起的鼻孔,呼呼声中透着白气,每张尖嘴都对着张三。

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听到张三哭了,也有人说那是狼在哭泣。

第二天,张三从北村消失,路上只留下三头冻僵的狼的尸体,除了血脖子,剩下都很完整。

张三呢?

可能被狼吃了,可能上了北山,可能去了很远的地方。

总之,张三连着那把刀再没出现过。

2007年,北村有狼,说出来谁都不信。

可北村人见过。

诅咒,在此别过。

十年后,赤那河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左膀上留着深深的牙印,右手腕上戴着一串穿着狼牙的佛珠。

张三。从黑色奥迪车上下来的年轻少妇轻声喊道,粉色连衣裙下掩盖着一对大篮球。

男人回头,眼角的皱纹托出一双温柔的眼睛。

只是一座山头,为什么你每年都来看,这儿连个村子都没有。少妇不解。

张三搂过女人,指着山顶上的动来动去的黑圆点问:知道那是什么吗?

女人摇头。

那是狼,我每年来就是要看看它们过的好不好。

值吗?你又不亏欠它们什么。

不,我欠它们太多,一辈子都还不完。

他们上了车,奥迪车消失在河边。

只留赤那河遥望着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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